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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箩筐】纸牌“上大人”(散文)


  
楼下湖滨公园,有座小凉亭。这里树林阴翳,鸣声上下。几位面熟的老人,总在里面玩着一种传统纸牌“上大人”。这种跟麻将玩法类似的纸牌游戏,曾在我们湖北一带很流行。她们一个个乐此不疲,不由得想起了乡下,想起了去世30多年的母亲。
  
早年,老家人差不多都会这种纸牌。即便在那个十分贫困的年代,每逢过年,村里三桌五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乡亲们必定是要好好抹几场牌的。可是,母亲是不能有这个奢望的。父亲常年在外,生产队里出工,自家园田的耕种,还有繁重的家务,里里外外,都得母亲扛着。在我的眼里,母亲是一个被日子折磨得毫无生活情趣的人。记忆中,我从来没有听到母亲唱过歌,哪怕是偶尔哼哼。年幼的我,不知家里的艰难困苦,常把样板戏挂在嘴上,母亲便斜瞟我一眼,“几快活啦,乐得起来么?”村里演电影演戏,幕布就扯在家门口,戏台子就搭在屋后的大堤脚下,即便这样,母亲也懒得去看。锣鼓一响,我连饭也吃不安,匆匆扒上几口,扛上凳子就跑。母亲便骂:“饭还没下喉呢,看了能长块肉?”要是来了省城或县剧团的大戏班子,母亲最多也只是站在老远瞄一眼,早早地回来睡了。
  
改革开放后,日子渐渐好起来,母亲可以抹点牌了。母亲一天学也没上,可牌上的字,诸如“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等等,她绝不会错认。慢慢的,母亲的牌艺很娴熟,“上大人”成了她唯一的钟爱。
  
母亲虽十分喜爱 ,一年到头,最多也只是玩个两到三场,而且仅仅是在过年的这个几天里。初几的那几天,母亲总是忙着招呼客人。等该应酬的客亲都应酬了,母亲才能洒脱地玩几场牌。傍晚,该给一家人烧晚饭了,母亲准点回来。不管输赢,母亲脸上一定是喜笑颜开。她那开心的程度,完全是一种满足后的极度喜悦。或者,到初七初八,母亲估摸着家里再也不会有客人来了,便揣上“上大人”,兴冲冲地往姨妈家。就为有人供吃管喝,她好放开心地抹几场牌。牌桌上,输赢也就仅着她那三五角钱。和牌后,一分一厘仔细算着。在姨妈家,母亲有时甚至会抹得通宵达旦。这我才明白,母亲生性并非无任何情趣,只是在过去那个年月,一家人的饥饱冷暖,夏粮冬菜,油盐酱醋,时时刻刻都要从她心里过坝,她,又哪来的闲暇闲情呢?
  

  

  
我明知母亲十分喜爱“上大人”,可是,我却做了一件让自己懊悔终身的事。那几年,我让母亲来城里帮我带孩子,母亲“一末带十杂,烧火带引伢”,十分辛苦。那天我出差回来,一进门,母亲和邻家的几个老太太正玩着“上大人”,这令我非常吃惊,这可是我的家从来没有过的事。尽管哄得孩子入睡了,我也觉得,母亲在这个时候打牌,是完全不应该的。说实在的,我本来就抵触这些无趣的游戏,我又向来爱在母亲跟前耍性子,便不容分说,抓起桌上的牌,撕得粉碎。邻家老太太们灰溜溜地走了,我不顾母亲年迈,又大声训斥起来。母亲低头不语,像犯了天大错误的孩子。那时的我,真糊涂。只是觉得,母亲是来给我带孩子的,不是来抹牌的。
  
事后知道了,是邻家李奶奶主动约上门的,母亲又拿不下面子。我深深地责怪自己,懊悔自己的鲁莽和骄横。
  
打那以后,遇上节假日,母亲即便是闲下来了,她也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电视也少看了。我猜想,在母亲心里,应是从此打消了打牌的念头。这我才意识到,我的那次鲁莽,伤到母亲的心窝里去了。我的行为,泯灭了母亲唯一的一点情趣喜好。
  
我的这份愧疚,以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稀释,慢慢淡化。恰恰相反,它却一天天越来越强烈地惩罚着我。
  
令我心里更加沉重的是,母亲突然病了,医院确诊为癌症,是一场生死大病。
  
母亲的病,我并没有实情相告。可是,我隐隐觉得,她已大体预判到自己的病情了。见医治无效,母亲便开始拒绝就医。她找出各种理由,一定要回到乡下。先说是想外孙子了,吵着要去远离市中心的我二姐那里;没住上几天,她又说想她的里孙了,她背着我,硬是回到了乡下。她的作法,我们做儿女的始终都不能理解:她仅仅是怕耗费了我们的精力和财力么?可这又是千真万确的!
  
母亲来城里的这些日子,我对她关心甚少,再加上我平日对母亲态度生硬,用母亲的话说,我对她从来就没有一句柔软的话。回想起这些,我顿时悔恨起来,忽然觉得自己亏欠母亲的太多太多。
  
母亲来城里给我带孩子,各方面条件比乡下好,我以为管好她的吃饱穿暖,这就算尽了我们的心意。事实上,一个人总是有她自己的喜怒哀乐的,母亲也本应该有她自己的所喜所好。可是,那时的我并不懂得这些。母亲偶尔看点古装古戏的电视,她问我电视里的故事,我却是敷衍作答。她还津津乐道地问到:“电视里的那些小人都是怎么进去的?”我开始还作些解释,问得多了,就有些不耐烦了。慢慢的,母亲自然是少问或是不问了。
  
住惯了乡下的母亲,来我这里,生活起居诸多的不习惯,大多情况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都是闷在心里的。其实,她的任劳任怨,远不比我们在外的轻松。哪怕是节假的时候,我们都是只顾了自己的玩耍,从来没想到要腾出空来让母亲放松放松。我们只习惯了母亲成天地劳作,余外的哪怕是一点点精神上的慰藉,我都不能给予。我为自己的行为懊悔,深责做儿子的不是。可是,我又做不出当面向母亲表示歉意,这事就一直搁在我的心里。
  
我也曾有过设想,等到某个长假,我带上母亲出去看看山,看看水。我计划着一定要带上母亲去一趟天安门。看电视的时候,我告诉过她,那是北京皇城最大的一座城门。可那仅仅是我心中的一些念头,一桩也没能实施。我还想过,节假日,我们多承担一些家务,我们来带孩子。我请上邻居,让母亲痛痛快快地打几场牌。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心里时时不安,我有着说不出的懊悔,母亲的病怎么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早!
  

  

  
我想到了要补救我的过错。我想让病中的母亲好好地抹一场“上大人”。一大早,我就直奔古玩市场。我挑选了一副价格最贵的,制作精致的“上大人”。我携妻子和三岁的女儿,急急忙忙上了回老家的路。一路上,我盘算着,我要请上与母亲最亲热的几位婶子给母亲助兴。邻家的二婶,她和母亲是本家的妯娌,她们一辈子没有红过脸;还有屋后的伯母,也是母亲的老相好。自家的唐婶,母亲平日对她多有关照。那年唐婶正在棉花地里锄草,突然犯了魔怔,总要往河里冲,说是要去游泳。叔又去了外地,多亏母亲那段时间日夜相守,细心照料。请唐婶来作陪,母亲一定很高兴。
  
我只是听说“病来如山倒”,没想到,母亲的身体垮塌得竟是如此之快!我们静静地立在母亲的病榻前,她那勉强能坐起来的身子,仅仅剩几根骨头架子撑着。母亲的声音也变得极其微弱。我时时扭过头去,只背着母亲擦眼泪。可是,先前我还时时幻想着,母亲的身体应该还能打牌的。
  
面对母亲,满腹愧疚和心酸,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母亲倒是先开了口。她吃力地望着妻子,“小颜,我这人,是生就的臭脾气,过去的事,你莫往心里去。”母亲说的是她与妻子唯一的一次争吵。那天,家里正煨着排骨汤,母亲见买回的莲蓬几天都没人吃,怕糟蹋了,便剥出米,放进了排骨汤里一并熬煮。没想到,一大砂罐的汤全成了苦的。母亲说:“都怪我,一时糊涂,忘了那莲子心是苦的。”说着,仍是一脸的难为情。母亲是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的,临终,母亲主动跟妻子和解了。我的心里又是一阵酸楚。随后,母亲又叮嘱我们,她上气不接下气,“过,过冬的时候,要记得跟,跟伢买双厚,厚棉靴,薄不得的,薄了,伢的脚会冻的疼的”。我哽咽着回答到:“我记住了”。
  
返城后没几天,便接到家人的电话,说母亲已经不行了。我猜想一定是母亲要见我,便急急忙忙往回赶,哪知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母亲静静地躺在灵床上,她再也不会指着她的孙女说:“快,你家幺叔回来了。”没想到,上一次见面,那已是我与母亲的永别,母亲的叮嘱,成了她最后的遗嘱。
  
入殓的时候,邻家婶子特意给母亲枕边放上了一把木梳。抬重的人就要盖棺,我一把拦住了他们,我端详母亲良久,又从兜里掏出那副精致的“上大人”,恭敬地放在了母亲手上,便失声痛哭起来。
  

  

  
每年清明节,我和哥哥姐姐总要事先约好,一起来到母亲的坟头。我们恭敬地点上香烛,烧上纸钱。姐姐每次都要特意买上一副“上大人”,一边焚烧一边念叨着:“娘,您一生喜爱‘上大人’,却总是没有痛痛快快地玩过。到了天国,您有的是时间,该好好享受享受了。”姐姐以为这样,就能给母亲一些安慰。可是,对于我来说,这些都无济于事。在我的心里,纸牌“上大人”,成了永远的愧疚和心痛!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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