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不住岁月的侵蚀,村庄老去,却繁衍出新的村庄。在人们不知不觉间,那些陈旧的土胚房,早已成为历史的记忆,随之呈现在眼前的,是钢筋混凝土、青砖红瓦,排排高大明亮的房舍,一派欣欣向荣。
在村庄里,却有一堵墙,一堵生在杂草树木中的老土墙。在周围现代气息的衬托下,它是那么的古老,又是那么的不入流。很多人都嫌弃它,要把它早点拆掉。它严重影响了村庄的形象,成为建设新农村不利的典型,也成了村支书金盛的一块心病。
风吹过,杂草树木摇曳,老院墙坚挺屹立其中,斑驳的墙体,生满了岁月的裂纹,仿佛一个老人,在看待身边的孩子。那些杂草树木,陪伴着它,度过无数的春夏秋冬。一年年,就此度过,却从未感到寂寞。只是,它会时常回味过去的岁月。
河边,一群光着膀子的汉子,在毒辣的阳光下,挥汗如雨,翻飞的锄头,把新鲜的泥土在沉睡中搅醒。再提了河水,倒进泥土里,撒上麦秸,几个汉子跳进去,用力踩着,那些泥土伴着麦秸,就和成了柔软的泥巴。挽起裤腿的汉子,用铁锹铲起一滩泥巴,反手丢进王老汉的模子里。
王老汉是村里脱坯盖房的好手,只有他脱的土坯结实能用。他一手拿着泥板,一手提着模子上的绳子,大脚丫子把模子里的泥巴抚平,力道适中,踩上几脚,再弯身用泥板抹平,双手有力一提,模子下边就是一块整整齐齐的方坯。然后紧挨着土坯,把模子放下,拿泥板顺势一刮模子上残留的泥巴,等待汉子再次端来的泥巴。早就等在一边的汉子,又是一滩泥巴,丢进模子里。他们做得干净麻利,有条不紊,很快,那些脱好的土坯,便排满了一地。
脱好的土坯,经过日头的暴晒,慢慢干透。村里的那些汉子,又成了盖房子的人。在王老汉的指挥下,一块块土坯在地基上垒砌,一座房子的落成,让它的主人欣喜,让修盖它的人自豪。没有人是为了工钱,村里也没有那个说道,村里修房盖屋,都是全村的汉子自发义务劳动。赶上富裕点的人家,会管顿饭,一锅白菜粉条,一锅窝窝头,成了乡亲们最美的饭食。遇到很穷的人家,帮忙的汉子们,不忍心在主家吃饭,都回自己家填饱肚子。这就是朴实的村民,虽然贫穷,却是勤劳善良。
新房子的才落成,土墙才诞生,身上还散发着土腥味,早就等待的主人,不等着房子干透,就般了进去。土墙为主人挡风避雨,历经风霜,也感受到一家人的温馨幸福。
土墙见到了年轻主人四叔迎娶来的新娘,见到了女主人四婶子产下可爱的小宝宝三弟,更是经历了与老主人五爷爷的死离死别,看着他在炕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主人的喜怒哀乐,也让土墙感受到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岁月在不知不觉间,不停地溜走,当年的小宝宝,已经成为大人,但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四叔和四婶子商量:要不咱们把这房子扒了,重新盖一座砖瓦到顶的新房子。儿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房子太破旧,恐怕人家女孩嫌弃。主人的谈话,让土墙胆战心惊,这是主人决定把他们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扒掉,几十年的相伴,已经有了感情,土墙的生命,已经和主人的喜怒哀乐联系在一起。
就在土墙在恐惧中等待的时候,四叔却突然病倒了,经过检查,确诊肝癌晚期。一个家庭,就这样沉入了深渊,顶梁柱倒了,房子就会塌陷。在城里打工的三弟回来,带上家里准备翻盖新房的所有积蓄,陪四叔去了肿瘤医院。不久,四叔的病情没有好转,钱却花光。没有办法,三弟只好回到村里借,都知道四叔的忠厚老实,乡亲们都伸出援手,但捐款在如同流水的治疗费面前,只是杯水车薪。无助的三弟,拦不住倔强的四叔,出院回家。四叔说:即使死,也要死在自己的老屋里。
几个月后,四叔死了,被乡亲们抬出了老屋,抬出了院子,最后埋进了黄土。四叔走完了他的一生,身后只给儿子留下一座老屋,和一腚的窟窿。虽然朴实的乡亲们不会上门要账,可三弟却记在心里。把四叔的丧葬办完,三弟再次踏上城际客车,他心里那本账,在催促着他,要尽快挣钱。
土墙最后看到三弟离去,是几年以后。那时,三弟终于把债务还清,并且在城里娶妻生子。他没有忘本,给村里每一位帮助过的人家送去欠款,给每一位乡亲鞠躬。四婶子老了,常年的劳累,把四婶子的身体也压垮。由于多年的腰椎疾病折磨,四婶子的背早早地驼了,弓着的身子,就像个离开水的大虾米。在三弟和乡亲们的极力劝说下,四婶子总算同意去城里居住。
四婶子看看自己的老屋,真是舍不得,她用袖子擦擦眼角的泪水,在三弟两口子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走向村外。一阵风吹过,房顶上的干草发出呜呜的声音,老屋在哭泣。
没有人居住的老屋,经不住风霜的侵蚀,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里,房顶塌了。没有房顶的房子,更经不住风雨的冲刷,几段房墙倒下,只留下一段土墙,在荒凉中坚守。土墙在雨中流泪,在风中呼嚎,它孤独,它悲痛,它在梦中思念着过去。
土墙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在院墙上爬上爬下,在空洞的土墙之间玩捉迷藏,过家家。土墙又一次感到了生机,它不再寂寞。仿佛它又回到了以前,一家人其乐融融,四叔逗三弟在院子里玩耍、在床上咯吱三弟的痒痒窝、三弟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四婶子在炕上盘着腿纳鞋底、四叔卷起旱烟叶,抽一口,被呛得咳嗽不断。一切都成为过去,一切又仿佛在眼前。
支书金盛,围着土墙转圈圈,他对土墙充满了厌恶,干净整洁的村庄,因为有了这段土墙,就成了村里唯一的陋点。多少次,他想鼓起勇气,把这段土墙推倒拉走,可没有三弟的允许,他还是不敢贸然行动,毕竟这是有主人的宅基地,尽管宅基地上只有一段土墙,可这也是有产权的地方。他可不想把自己的乌纱丢掉,听说这几年,三弟在城里开了一家公司,混得风生水起。如果不经三弟同意,强行拆除,谁都说不准他这芝麻官会不会阴沟里翻船。
其实三弟不答应支书把老院墙拆除,也不是为了将来村里拆迁,能够获得政府补偿,或者分到一套房子,主要是他和村支书金盛还有些过节。三弟和金盛是前后邻居,金盛是老支书的儿子。金盛继承父业,爷俩干了几十年的村领导,在村里成了说一不二的家族。
三弟和金盛,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算是玩伴。但由于三弟家一直都很穷,从小就穿得破破烂烂,和家庭的金盛家阔绰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三弟从小就勤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金盛却吊儿郎当,靠抄写作业蒙混。那时候还是村办小学,民办教师是老支书提拔的,对于学习成绩一般,成天调皮捣蛋逃学成家常便饭的金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考试不合格,就糊弄过关,也让金盛照样升级。
这样他们一直读到五年级毕业,马上升初中的时候,老师公布升学名单,一向学习成绩优异的三弟,榜上无名,而考试成绩从未及格的金盛,却在升学名单里。这让三弟既沮丧又气愤,问也问不出个名堂。老实木讷的四叔,从来不争不论,说考不上就在家种地,咱们家多少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不是也活过来了?
土墙看着三弟趴在床上哭,天空下起了雨,淋湿了屋顶。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淋湿了土墙,泥水就像土墙的眼泪,浑浊而又冰冷。土墙不明白三弟的痛苦,但知道三弟很少哭,知道三弟是个坚强的孩子。
三弟在家务农,和四叔一起早起晚归,露珠打湿鞋子裤腿,日头晒黑了脸庞。春耕夏播,秋收冬藏,在辛苦劳作的日子里,三弟长成一个棒小伙。这年县里征兵,三弟踊跃报名。但最后却没有被录取。此时高考落榜,接替父亲当上村支书的是金盛。三弟越想越气,也许又是支书捣鬼,可能是家庭政审,村里没有通过。三弟越想越气,拿起铁锹就要找金盛算账,被四叔拉住:事情也许不是你想得那么坏,想当兵的人太多了,僧多粥少,被刷下来也是正常。话虽如此,可三弟心里却落下了病根。
今年春节后,我去城里,顺便去看看四婶子,在那里遇到了王老师。老师干了半辈子民办教师,后来被教委辞退,现在在一家工厂做门卫,工作也算轻松。这次是来城里闺女家,也算来看看四婶子。在说起过去的事情,也说起了村里的情况。我说:“三弟,你家的那堵土墙,成了村里唯一的土木建筑,成了老古董。也让咱们村成了新农村的落后典型。”
三弟说:“就不让金盛弄,我就当这个钉子户,谁让他顶替我上学,我参军也给挡下。我就是为了这口气。”
“参军村里说了不算,县人武部都是按照预选人员层层筛选,非常严格,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老师抽了口烟,又接着说:“至于那次考试,你没有升学,我也非常纳闷,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品学兼优,考不上,我很着急,就去镇中学找到李校长问情况。他拿出你和金盛的试卷,我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是真的,你只差了2分,非常可惜。而金盛的分数,却高出录取线,这也许是天意,金盛平时不好好学,可考试却考得好了一些。”
四婶子这时候也说:“你这孩子原来是为了这,那就是你不对了,心胸狭隘。咱们家那座老房子,就是金盛他爹在村里号召乡亲们帮忙修盖的,咱们家穷,是人家老支书替咱管的饭。在你爹病危的时候,金盛也是积极号召村里捐款,并拿出自己的一万块钱,村里数他捐款最多,当时他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告诉你。后来你有钱了,我告诉你了,你还说是人家贪污的,不领情,你这良心让狗吃了吗?”
三弟第二天就回到村里。而那堵老墙,历经无数的风雨,看着村庄的兴衰变化,也看着一个家庭的生老病死,新旧交替。现在,它终于完成了历史使命。
那堵见证了人间温情的老墙,轰然倒下,连同它身边的草木尘土,将被清除,这里将建起一座健身娱乐的小广场,所有费用,全部由三弟捐助。三弟和支书金盛,肩并肩,一起站在土墙的面前,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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