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是官称,公司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不管老板还是员工,都这样叫他,语气中带着些许调侃,些许敬意。
二哥,这为人,这做派,这要搁在民国以前尊一声“二爷”也不为过。
一
二哥原名李二海,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论起来他是表兄,也是我把他带进公司的。那年当了四年坦克兵的二哥复原在家,恰好公司让我帮着招业务员,我见他高大魁梧,阳光帅气,就把他推荐给了公司。
他的性格属于慢热型,不像我,人来疯,有三斧子半,初见陌生人,能唬一下。二哥在熟人面前讲话可以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而在陌生人面前就有点拘束,甚至说话有点语无伦次,打结巴。这样的人做业务是差点,但干活儿没得说,有力气,有窍门,不惜力,不讲条件。老板很器重他,后来老板出学费,让二哥去学了车本,转到运输部,开起了货车。
公司小,很多人都是多面手。业务员负责跑业务,司机负责送货,遇到需要搬运纸的客户,就都变成了装卸工。没有专门的叉车工,都是库管和司机兼职装车。每次,二哥总爱抢着开叉车去装货。二哥货车开得溜,叉车开得更溜,能开出花来。正常操作都是叉车开到货位边上,调整好位置,再升叉子。二哥不然,边驾驶着叉车飞快前进边升叉子,到了货位前一个急停、拐弯,探出叉子,挑起,后退,落叉,几乎一气呵成。一两吨的货物,如同玩具一样被二哥把玩在股掌之间。装完货后,二哥喜欢把叉车速度拉满,在院子里跑两圈,马达轰鸣,叮了咣啷,尘土狼烟,两个巨大的叉子犹如甲虫挥舞的两只闪亮的钳螯,又像大象的两只象牙,张牙舞爪,水泥路被碾出道道黑印,愣是跑出了坦克的气势。气得老板就骂他,“活驴二哥,你这是要起飞吗?这叉车拉缸了,你他妈给我修!”活驴二哥是老板的专属叫法。挨骂的二哥就“嘿嘿”几声,老实一会儿,过后还这样。
说道修车,二哥也不含糊。开始公司叉车或者货车坏了,都是请外人来修,二哥喜欢这些油渍麻花有温度的铁家伙,就主动跟着搭把手。慢慢地还真让他就琢磨出门道来了,后来再有此类问题,二哥就带上运输部的弟兄自己动手,买来倒链、扳手、千斤顶、螺丝刀等工具,不怕脏累,不分昼夜,先拆为敬。还别说,小到补胎打气、置换机油三滤,大到水箱开锅,镗缸磨轴,竟都让他琢磨明白了。
二哥是出了名地喜欢车,尤其喜欢越野车。虽然自身条件有限,也不能阻挡他对拥有车的热情。有一次他外出送货,碰巧有工厂有台老旧的北京吉普212不想要了,三说两说,二哥就动心了。那是2003年前后,还没普及到人手一台手机的年代,不能及时沟通。他手上恰好有刚收的货款,竟然私自决定挪用5000元货款把车买了下来。回来后他倒是诚实,让老板从工资里扣。老板砸着嘴说,你真是我的好二哥,你可真虎,下不为例。这辆车被二哥拆掉顶棚,重新喷漆,覆盖上迷彩网,车头插上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接上低音炮,也不知从哪里做了一块铁质标牌,镶在车尾,上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坦克旅”。迷彩敞篷车,久经风霜的骨架和磨损严重的轮胎,黝黑皮肤、帅气阳光的小伙,走在大街上音箱开到最大,百分之百的回头率,要多拉风有多拉风。
老板为啥都给他三分薄面呢,首先,二哥是个全才。老板孩子上学接送,二哥要管,老板,老板娘出门喝酒应酬缺司机,二哥要管;客户的钱不好要,二哥也要管。就连老板圈养的那只红眼藏獒,也只有二哥敢进去喂食,打扫,抚摸,牵出去遛弯。跟着出门讨债,二哥会装得“痞”味十足。他夏天光着脊梁,穿灯笼裤,趿拉着千层底的布鞋;冬天一件军绿汗衫,外罩一件貂皮皮衣,敞着怀,足蹬军勾鞋。外加标配大金链子,小手表,寸头,在老板身后一站,嘴里叼着烟,还有似笑不笑含情目,还别不服,一句废话不用说,对方心里就打怵。
我有一个赖皮客户,欠我两万多死活不给,拖了半年多。腊月二十三小年,我都带着老婆孩子找到他家,把他一家老小堵在家一天半宿都没能要来钱。最后二哥出面,先是打了一个电话,说你是某某某吗?对方回答,是。二哥接着说,你欠老田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用不用我在医院给你定一个床位?二哥的声音就有震慑力,对方连声说就这两天,就这两天。到了约定日子,我俩一前一后进去找他,本来还想说再接着耍赖皮的客户突然抬头看见随后走进来的二哥那渗人的眼神,立马怂了,说,这不都给您准备好了!在这。
二
其次,二哥差点成了老板的准妹夫。
老板的表妹张晶晶那年19岁,虽不是倾国倾城,也是小家碧玉,她从老家来北京投奔表哥公司学着做业务。二哥比他大三岁,早就倾慕于她。
二哥是公司开心果,每天闲暇时间,总爱说些个不着调的玩笑,什么四大黑,四大红,四大累得慌……说得女孩子面红耳赤,男孩子血脉喷张。装瘸子、扮哑巴、假装疯魔给人看手相算命也有一套。
有一次二哥说看手相乘机攥着晶晶的小粉手不舍得撒开了。加上我们看热闹的不怕事大,起哄架秧子,没多久他两个就好上了。二哥把心爱的女人的名字沾着墨水刺在手臂上,发誓一辈子对晶晶好!晶晶也是眼睛一会儿找不到二哥就慌了神。那时候送货车都是130的双排座,二哥在窗户上拉上布帘,开始跟我们说是夏天挡阳光,其实大家都知道他这是为那干啥方便。再问他,二哥只是嘿嘿,说,你猜!
周六日休息时候,二哥便开上那辆拉风的212,载着晶晶,北京城区、郊区四处兜风。低音炮开到震天响,红男绿女,一路招摇,好不快乐!他们要让全北京的人都知道他们有多幸福!
我们公司销售印刷用纸,供应出版社和印刷厂。别看平时大家用的小小的一张A4纸轻如鸿毛,可它的前身——原纸可不容小觑。我们送的就是原纸,简单说,A4是原纸16开得来的,每令纸500张,普通每令纸大约就是40公斤,不敢说重于泰山,就是男孩子搬起来都费劲,女孩子就更甭提了。
那时候印刷厂多在市区的机关学校里,很少有上规模的,基本都需要人工卸货。到了客户那里,业务员和司机就化身为搬运工,和印刷厂工人一起协作搬运。麻利的人都是左右手分别抓住纸张左右两边,左一折,右一叠,就把纸卷成一个纸筒,再用双手压一下,让纸下面形成一条凹陷,这样就方便用力抱紧了。说是抱,不是紧搂在怀里,更不是公主抱,是把纸筒一侧顶在肚子上,用虎口卡住折痕处,形成一个的牢固三角,再走到指定地方。放的时候也要小心,要用垂直往下砸,不能随意搓动,免得上下的纸受力不均形成扇面,还得再费事整理。纸边犹如刀锋,稍不留意,就可能割破手掌、手指。纸的原料里含刺激性的化学物质,割破了会中毒。一件纸20多令,接近一吨,是对耐力、体力的考验。
我有个客户,每周两次,每次要六件纸,大约六吨,要从货车上倒到板车上,拉进胡同里,再搬进屋里,码好。纸从地面开始码起,要码到和屋顶一样高。码到快一人高时候,再往上就费劲了,二哥总是主动站在凳子上,接住地面上人卷起来的一令纸,顶在肚子上,用腰部力量撅起来,码上去,再打开,如果不齐还要把纸在手掌里搓撵几下,再抖一抖,四外周圈就齐整了。四五十斤的纸,在二哥手里像揉面团。只要是二哥的班,我就不发愁,再叫上两三个弟兄帮忙,两三个小时就能干完。和二哥搭档最省劲,只消一个眼神,一个肢体示意,彼此就心领神会,又快又稳。
干任何活儿,有力气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要有技巧。比如挑水、挑谷草的人,身体挺直,脚下和着扁担上下颤动的节奏,并不会感到如何吃力。协作的活儿更是这样,只要找对了搭档,用巧了劲,就会事半功倍。
二哥总有用不完的力气,也爱起哄,干着干着就出幺蛾子。一会儿说两令一起来,一会儿又嫌某个动作慢了。整个公司干活儿只有我能接得住他的七八成。如果谁干活儿怂了,二哥总是调侃,年纪轻轻,腰这么软,谁给你说个媳妇儿!
二哥恋爱后,更有使不完的劲。晶晶的活儿二哥更是义不容辞抢着去干,俨然一对“你挑水来,我浇园”的小夫妻。公司上上下下也都起哄跟晶晶叫二嫂,晶晶也不反驳,欣然接受。我们就撺掇老板,都没外人,表个态,表妹出嫁您陪嫁什么呀?老板大方地说,库里十件纸,随便挑。按那时候市值算,大规格,吨价高的,一件纸大约能卖到八千元左右,也不少了。老板总是那样豪气。
然而,二哥即便是有再挺直的腰板,再拼尽全力,拦在生活路上的石头他也搬不动。
晶晶的父亲,老板的二舅,那个老张头知道这个事后,从石家庄跑过来,不但把闺女骂了,把他的外甥,我们老板也数落一顿,死活不同意这门亲戚。晶晶面对无理的父亲没有办法,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老张头心狠,玩起了欲擒故纵,说也不是不行,让二哥在北京买房,要不拉倒。如果女儿执意嫁到男方老家去,就断了父女关系。
北京买房,对普通人来说,那简直是天方夜谭。那天二哥把自己关在屋里,用半箱啤酒,一袋花生米把自己灌醉。最后狠下心,把刻有晶晶的名字的皮肤用烟头烫焦。两包烟后,“晶晶”的字样模糊不见了,留下一串串伤疤,像一朵朵盛开的菊花。通红着眼睛的二哥打开门出来,满身的酒气和满屋的烟气也随着他涌了出来,看起来像个受伤的野兽。二哥咧咧嘴艰难地笑了,他笑着向老板辞职,笑着向晶晶告别,笑着和公司每个人拥抱辞行,说着感谢大家的话。老板想挽留他,话还没出口,二哥就先说了:“哥哥(对老板的称呼),不用说了,你对弟弟的好,弟弟全记得!只要晶晶过得好就行了,拜托了!”说着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
三
二哥回到家乡唐山以后,正赶上那几年钢铁行业炙手可热。有钱的开矿山,开钢厂,没钱的拉矿沙,整个城市都陷入狂欢中。有一个破落户,以前没有钱买白石头垒院墙,就捡了些黑乎乎的铁矿石对付。没用水泥,没用白灰,就码了一圈儿哗啦墙,这倒好,耗子串门都省事儿。这会时运来了,这圈儿石头论斤卖,比圈里两头300多斤的大肥猪都值钱。还有一家批了宅基地不盖房,一家子偷偷摸摸往下挖铁石,据说最后盖房子都没花老本。当然伴随着暴利,暴力也在滋生,为此打架斗殴的流血事件也时有发生。
所谓“二选”,就是把富得流油的矿山淘汰下来的矿砂拉回来,用简易的电磁铁机器再一遍遍地吸,产品再卖给小的矿粉公司。那时候几乎每个村子,有点头脑,有点势力的都跟铁石、铁粉、铁球、铁蛋挂上了钩,很多人几乎一夜暴富。据那几年网上传言,城市百米豪车数量唐山绝对可以在全国名列前茅。坊间也流传着很多版本,北京、天津车展上唐山老呔装一后备箱现金买豪车的故事。
二哥眼热了,借遍了所有的熟人,也包括我,凑了20多万建起了一个二选厂子。机器最高处插了一面红旗,迎风招展;地上停着他的那辆212吉普,也神气活现。可是,时运就是这样,人人都看着是财路的时候,往往已经是末路。随着国家对矿山无序开采和对环境治理的深入,别说二选,就算是头选,也没人要了。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的二哥很快陷入了绝路。几十万的外债压得二哥抬不起头来。
有两三年,二哥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跟着附近几个社会大哥打打杀杀。无论什么时间,哪怕半夜,只要老大一句话,这些人就会立马集结,而且车里面都备着镐把,钢管。他的身上多了些伤疤,也多了两条活灵活现的青龙。我劝过他多少次,他只说你不懂,表兄,我自有分寸。我也无奈。
这时候的二哥已经娶了媳妇儿,是张家口人,这是真正的二嫂。二嫂这人别看长得小巧玲珑,但性格泼辣,能抗事儿。对二哥做买卖欠下巨额债务这事儿,也没半句怨言。总是说,做买卖,总会有赔有赚。但对二哥的误入歧途,不务正业可是又急又恼又恨。跟二哥闹了多次,二哥也只是嘴上满口答应,行动上还是我行我素。眼看二哥再这样混下去就要完蛋,二嫂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后来给二哥下了最后通牒,给他三天时间,要么跟她回张家口从头再来,要么别过了——离,一辈子别想见她和闺女。二哥把自己关在屋里又是就着一袋花生喝了半箱啤酒,一咬牙一跺脚,去找媳妇儿了。
又几年后,他们两口子从张家口来北京找我还钱。我请他们吃饭,席间聊起来,才知道,这些年他们两口子靠在学校门口小店卖汉堡为生,每天和学生一起起来,一起睡觉,中间还要推着三轮车上街上去卖。张家口的冬天零下30度,二哥还是里面一件军绿汗衫,外面一件貂皮皮袄,只是皮袄的扣子系到了喉结处。他头上留起了披肩长发,下颌上留着胡子,看起来有了不少沧桑感。说完很多往事,二哥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感慨地说,表兄,还完你的,我就轻松了,你的是最后一份饥荒了!喝完,又跟二嫂碰了一下杯,说,感谢媳妇儿不离不弃!
去年冬天在亲戚的婚礼上又碰到二哥,他的发型又变了,上面留着长发,扎起来梳了一个小辫,下面一圈光溜溜没毛。还是一身皮衣,内穿一件军绿汗衫,正从一辆插着红旗的绿色东风风神HUV车上下来。他递给我一根烟,说,他后来做了几个品牌的汉堡、鸡柳、饮料的批发业务,每天送货,发货,日子总算过得去了。说完嘿嘿一笑。接着眼里泛起光,又跟我问晶晶过得怎么样,老板怎么样,同事们都怎么样……
酒宴上,我俩坐在一起,都喝了很多,感叹着岁月的流逝。新郎新娘敬酒环节,二哥趁机抓住新娘的手,说,来来来,让二哥给你看看手相。
这个活驴二哥又回来了!
2023年3月30日星期日首发原创于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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