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蓑烟雨任平生（散文）

我像迎接冬雪一样迎接这一场久等的春雨。它是从昨天的午后开始，来得有些迟疑，好像怕人们怪罪似它的，先试探着洒几滴，然后就越来越大胆地下起来，密集的雨脚不管不顾在地上跳溅起欢乐又调皮的水泡和雨花。小时候的我们，家里没有专门的浴室，在风雨来临时冲进雨里，让雨把泥猴似的自己浑身淋透，想像着自己在天然的沐场里痛痛快快地洗澡。
　　
从天真无邪的童年到烦恼云集的中年，不记得雨落下了多少珍珠般的欢乐，落下多少独自释怀的忧伤。雨，有时也能让凝望者如释重负，让步心灵灰暗天空恢复明丽和晴朗。
　　
关于雨的记忆，我总记得特别深刻。它就像一个久存不坏、可随时播放的音碟一样，存放于我的内心深处。
　　
小时候，家在小山村，我看到老天爷阴沉着脸，开始乌滚滚、雷光火闪地发怒时，我便懂事地冲时屋里，把盆盆罐罐及水桶放在经常漏雨的地方。特别是床顶上，一定要小心铺好胶纸，放上洗脸盆。不一会儿，家里就热闹地响起滴滴嗒嗒的各类接漏器具被敲打的声音。木盆响得沉闷，瓷盆响得清亮。如果遇到屋顶漏水的地方越来越多，爸爸就会披上蓑衣戴上竹叶编织的斗笠，搭一个木梯，爬上屋顶，把碎裂瓦片捡开，再添补一些好瓦，雨水便在瓦沟里流得顺畅起来，家里的地上就少了雨水倒灌下漏的情景。那时，爸就是我们的保护神，有他在，小小的我便啥也不怕。如果爸在外面庄稼地里干农活，下雨了，我还会赤着脚，拿着斗笠，踩着滑溜溜的泥路，脚趾用力并紧死死抓地，在雨里大声呼喊着爸爸，一步一步走到爸爸的身边。这时往往我和爸都已淋成了落汤鸡。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雨，从来就阻挡不了大人的忙碌。我总想像着雨就是天上流到人间的大河。人间的水库在天上的云端吧。雨停了有时还会幸运地遇见漂亮的彩虹。那就是我儿时五彩斑斓的梦。
　　
小时家贫，我家没有雨伞，孩子的雨具只有装尿素用的空塑料胶袋。上学下雨时我顶着它，穿过雷电交的雨幕跑到学校，然而只有我一个学生到校。班主任老师看着我浑身湿透了，赶紧用干毛巾给我擦湿淋淋的头发。她心疼地说，不用上课了，等雨小了再回去吧。我遗憾地又穿过风雨跑回家。因为那时，读书学习，就是我最快乐的事情。我舍不是因一场雨而放弃任何一堂课。然而那次我还是重感冒了，是熊老师带我去医院看的医生，她为我付的医药费。
　　
送走飞雪，迎来春红，转眼我便长大。读大学时，我爸已生病去逝多年。我开始像伞一样学着去保护他人。记得那个夏天，一场暴雨悄无声息地来到校园。厉雷和闪电仿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恶狠狠地在空中嘶吼，想把厚如锅底的乌云炸出一个小小的缺口似的。我想起我们天天在校园相逢的校友王云还在阶梯教室学习，我便跑到学校外的小卖部，省下吃馒头的生活费买了两把新伞，一把浅色的给自己，一把黑色的给他送去。他当时笑眯眯地说，男儿打什么伞。但他还是开心地接过了雨伞。没有想到，后来，他便成了我的丈夫。
　　
我们在打工的珠海贷款购房，安居乐业，养娃养家。共同经历人生的风雨比来自大自然的风雨更多、更猛烈、更难以描写和言说。我们开过船舶电气有限公司、修船公司，无论成功与失败，都不曾骄傲和消沉。现在，他独自经营着一个不大的广告公司，维持家里的开销，我又开始打工，在外资企业做财务工作。他没有节假日，早出晚归，很是辛苦。下雨的时候，他不在家，我就独自临窗听雨。
　　
珠海的雨，晚上下的时候比白天下的时候多。一到天亮时，它就停了。偶尔白天下雨，也很少缠缠绵绵，来得快，走得及时，好像儿时的我一样，想吃糖时，大人不给就哇啦哇啦地哭，得到糖果就马上收住了口。
　　
但这个2023年闰2月的春雨不同往常，它从午后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仿佛这座城市憋了好久的委屈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与我上小学时一样，这场雨同样没能阻挡我出行的脚步。我要去一个特别的地方，聆听这座我住了十几年的城市的风声、雨声和岁月犁铧的耕耘声。
　　
这是我经历新冠病毒感染大病,经历重度失眠和气血虚弱得胸闷、心痛、头晕双眼发黑及尿失禁的等等折磨治愈后，我如获重生的一次自由而快乐的出行。我穿着莲朵妖娆的白底旗袍，与文友一起坐公交车去香洲区豪华而现代科技设计感十足的珠海博物馆。杨长征老师带领我们参观，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这个海滨城市的变迁和发展，从七楼到一楼，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一帧帧，他如数家珍，讲到兴奋处，他双眼笑成一条缝，讲到这座城市经历抗日战争时，面对影像资料的满目疮痍，他感慨万千，目光深邃而忧伤。从远古，到现代，从秦皇汉武讲到民末清初，他一遍一遍地说，这就是我们的珠海、我们的家园。“我们”二字，他强调得很重，不时用右手的食指敲点着墙上的影像资料说。为了这个家园，考证史事史迹，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遇到他亲手写的文字时，他满脸欣慰地、恍然一笑说，如果不陪你们细观这大厦里一层一层的展示，我还不知道自己也努力做了这么多事呢。我回他一笑，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无论多辛苦，也会很自豪和快乐。就像此刻，游客走完，只有我们几个了，高大空旷的高楼大厦里被一种特别的温暖填满。他的眼睛刚刚做了手术，眼里有些红红的。窗外仍淅淅沥淅下着雨，仿佛也像在孜孜不倦地讲述这座城市的百年沧桑和辉煌历史。
　　
昨晚从市区回到西区，我进到家门已近十一点。我们家居住在四楼，东窗外，正好种着几簇芭蕉。在这个春天的雨夜里，蕉叶上的雨声，潇潇复潇潇，几许清欢，几许寂寥，时而昂扬，时而低迷，就像古弦琴弹出的心灵交响曲。
　　
今日上午雨开始不紧不慢地下着，我沉浸在时光的长河深处，晴光不知何时钻进我的窗户，空气温润而清新。婉转而清脆、淘气又悠长的鸟鸣又在窗外声声响起。我想，这或许是小鸟对春天的独白。风雨来临时，它们也许和我一样，在某处静静地聆听春天，聆听岁月，聆听这座城市的声音。雨停后，它便以它的方式与这个天堂般的家园吟诗作曲。
　　
“一蓑烟雨任平生”。我突然想起，珠海市作协里欧阳东坡老师为我写的这句墨宝应该快递出来了吧，我一定把它裱装好放在我的书桌前。雨，是人间万物生长的雨露，也是绵绵不绝的爱，是林林种种艰辛的霜雪融化，是逝水流年沧海桑田巨变的洗涤液和照片显影剂。
　　
这，是我以区别于小鸟的方式，对真情的怀念、对所有风雨的感恩和特别的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