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情】春雨落在村庄（散文）

雨来的时候，云第一个知道，云带来的雨。云把雨来的消息，交给风，风一路摇摇晃晃，迈进村庄门槛。杨树伸伸腰肢，打个哈欠。芽苞就开了，雨不来，村庄不敢绿。柳树不敢绿，小草不敢绿，墙头上的苦菜花不敢绽放。雨是一座村庄的主心骨，它一到，草木就有了心事，一些朴素的爱情在大地，在阡陌，在沟壑，在房子里生长，茁壮，成为一种气候，一段佳话。
　　
这个时候，燕子停在电线杆上，或者屋檐底的旧巢里，商量事情。燕子家族比人类团结，大事小情都习惯在一起讨论，定夺，不会我行我素，群体意识特别强。燕子对一场雨的到来，不卑不亢，不急不燥。巢在风和日丽的档口，已经筑好了，世间再大的雨，也毁不了燕子的家。燕子气定神闲地看着雨，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地面倒扣的铁通上，落在屋瓦间，落在梨花，桃花上；落在门口站着的一柄镢头，落在树杈悬着的玉米穗子，落在鸭子鹅子身上，落在人心里。燕子是村子最美好的鸟类，和喜鹊不差上下。喜鹊是常住居民，燕子不是，冬天时它需要迁徙去烟雨江南。人们对燕子像客人一样，尊重和礼让。不过，燕子既然把巢建在谁家，基本上不挪窝了。燕子也恋旧，也是选择风水好的房舍与人修筑爱巢，一代一代繁衍下去。我不知道，南方的雨和北方的雨，有什么不同。燕子何故不能一直待在北方？就像村庄里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他们离开村子，在城市落脚，即使颠沛流离，也不想回来，难道，城市的雨比村庄的雨，更富有诗情画意？
　　
春天的雨，明朗且温柔，落下来也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扰一棵树，一株草，一条狗，一只蚂蚁。事实上，在村子中栖居的动植物，哪个也不会拒绝，如此脉脉含情的雨。陆游说，“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韩愈有:“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般曼妙的境界，古往今来哪个不爱？
　　
雨来了，在瓦楞，在鸡棚，在枣树，在山坡，在河流，在猪牛马羊身上，在烟火气十足的民间。我闭上眼，就能感觉到雨，步伐轻盈，雨落一朵花蕊，雨点枝头，雨滋润菜苗，那份细腻无声的渗透。不必撑伞，到大田走一走。
　　
芥菜遍地都是，绿得格外妖娆。玉米茬子被翻耕机碾碎，当成肥料还给土地。三两人开着三轮车往田里运农家粪，雨来得很及时，清明节前，土豆该栽了。北部山区的人，喜欢在玉米地垄沟，栽一茬土豆，玉米高秸秆作物，不影响土豆矮节作物生长发育。反而相得益彰，让有限的土地，充分利用起来。父亲每年开春，落过一两场雨，地垄整好了，栽一拨土豆，隔一垄栽一垄，不可以每垄都栽。间距大小也有比例，密了，土豆体积小，松了浪费地。密度相应，栽植在玉米大田的土豆，连年丰产。原因很简单，栽种那会，大地经过几场春雨的滋补，玉米陪伴土豆一起成长，互相取暖，取长补短。风来雨去，两种作物兄弟般的情深意浓，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结果自然完美，土豆高产，玉米丰收，皆大欢喜。
　　
父亲一直延续玉米田套种土豆的方式，栽土豆前，土地淋过雨，湿漉漉的，松软软的。被春雨透彻的地表，像女子的玉手，光滑，干净。闻一口，扑鼻的泥土清香。父亲是不允许，我们穿鞋踩踏地块的，栽土豆那阵，光着脚丫子，与土地零距离接触。脚心痒酥酥的，接地气，那份舒服感，没法用语言形容。后来，住到楼里，和土地越来越远。父亲仍保留着他的那几亩地，在玉米田套种土豆的老传统。我仔细收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如果告知明天有雨，电话里，父亲就喜滋滋地说，雨过了，就栽土豆。雨后，我无论怎么忙，也坐客车回老家，赤着脚，弯着腰，一下一下，帮父亲栽土豆。决不错失和春雨，大地，邂逅的机会。另外，春雨润泽后的大地，栽种的土豆，长势喜人，不缺苗，土豆个头也大，大个的土豆，上秤一摇，二斤半重。土豆烹煎炒炸，咋做都好吃。抗饿，我在小县城住了十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土豆也有二百多天。蒸一锅土豆，蘸大酱，就着毛葱，也能填饱肚子。超市柜台卖的土豆，我不敢恭维，还是恋着父亲春雨后，在大田栽的土豆。那叫一个香，喷喷香。黄瓤，绵软。我上班，有时包里带两颗熟土豆，工作间隙，吃一个，养胃。
　　
年初，父亲坐三舅的四轮车去镇农业站，选了一袋土豆种，荷兰七，荷兰那边过来的土豆种，我家好几年里全栽这个品种的土豆，就是好吃，相对于其他土豆，荷兰七不是很丰产，味道是土豆品种中最上层的，口感好，营养丰富，含淀粉量也多。镇里有一家粉条加工厂，专门收购荷兰七土豆，轧制粉条。
　　
雨说来就来了，我赶回村子时，雨刚刚落下。雨中，几绺炊烟在竹篱茅舍上空袅袅婷婷，秀气，冷静。街上几个人，扛着铁锨，镢头，朝地里走。成片的田里，有人撅着屁股，挥舞铁锨，扬粪，雨不紧不慢，迎合着风，以及地上的农人。路边的柳树，住家门前的柳树，绿中透着鹅黄，黄中折射着一点点绿。风一晃，柳树幅度不大的左右摆动，唐诗宋词里才有的景致，扑棱棱的，小鸟似的飞来。
　　
父亲呢，没有撑伞，母亲说，打把伞，别淋湿了，容易感冒。母亲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大手术化疗后，父亲的身体令人揪心。动不动浑身难受，疲乏无力。吃东西也少，但父亲每天要到地里转转，土地在更多时候，成了父亲的治愈。春雨贵如油，父亲哪里会落下？
　　
父亲只是戴了顶帽子，背着手，到他的土地走一走。雨一点一点，落在他头上，身上。父亲的眼睛开始清澈起来，在见到他再熟悉不过的土地时，父亲蹲下身，抓一捧土，凑在鼻子前，闻了又闻，眯着眼，很享受的样子。他面前，慢悠悠的走来，一个一个活蹦乱跳的日子。他的青春，他一头黑发，他挑着一百多斤石头疾步如飞；他指挥村里青壮劳力修拦河坝，他赶着三伯家的毛驴车迎娶母亲进门，他垦出一块一块荒地，栽几百苹果树，那些美好的，健康的，快乐的岁月，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
　　
父亲把一捧土紧紧抱在怀里，雨继续在村庄落下来，天空雾蒙蒙的，天哭了，父亲哭了，我内心也在落一场绵绵春雨。
　　
此时，母亲在家里，将一枚一枚土豆搬到窗台，已经长出一颗颗芽苞的土豆，正等一双手牵着它，去大田栽种。母亲们是村庄最忙碌的人，比鸟起得早，生火做饭，哄鸡撵鸭，雨来了，母亲摊开手掌，安排一下该干的活儿。晒土豆芽，打扫卫生，扒锅灶灰，洗衣服，倒腾出盐缸里的咸萝卜，切成花纹，挂在篱笆上晒干。翻出去年秋天留的花种，雨后，在门口，院子通道，房后，撒一些花种，开一朵一朵花儿。让光阴里，多一点诗意，母亲不懂诗，却将苦巴巴的日子，过出诗一样的气质，味道。母亲计划好了，雨过天晴，栽土豆。在墙根种些早玉米，赶青烀着吃。储几棵南瓜籽，栽在柴草垛下，蔓儿爬满柴草垛，长一颗一颗南瓜，人吃，猪也吃。
　　
母亲的计划在紧锣密鼓进行着，一场春雨也在进行中，雨里会有很多故事发生，酝酿，发芽，开花。人若有梦和远方，付诸行动，一切皆有可能。万物都复苏的季节，草木繁花也逢爱情期，人怎能错过绽放？
　　
或许，一场春雨后，父亲就完全康复了，像过去如出一辙，抿一杯小酒，滋吧滋吧嘴，我们围坐在炕桌，吃着母亲做的大铁锅饭菜，说着农事，谈论着各自的近况，大多是父亲说，我们静静地聆听。父亲说的主题，永远脱离不了他的土地。
　　
而这样安静的时光，我还有多少？父亲母亲陪着我和弟，守着一窗的春雨，还有多少幸福的陪伴？我不敢想下去，不想，那就请春雨，接着落下来，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