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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事都可以勾起童年的记忆。沟边的游鱼,树上的鸟窝,藤上的野果,玩具的陀螺等等,想起来都是记忆犹新的。但是在心灵的深处,却是那一方温暖的火塘。
在我们鄂西的农村,在土家族聚居的地方,家家户户都是木房子,吊脚楼,家家户户也都有一个烤火的火塘。那时,我家是简陋的三间瓦房,还有一段泥墙。我家的火塘安设在中间的堂屋里,靠后墙壁的地上挖个二三尺的正方形土坑,四周砌上青石,底部垫上一层灰土,中间就可以烧柴取暖了。火塘的烧柴很自由,树桩,树疙蔸,枯枝落叶都可以放到火塘里燃烧。与火塘相匹配的有一个可以自由滑动的梭筒钩,钩上可以挂上鼎罐烧热水,煮菜,炖肉……还有顶层的烘烤架子,可以炕干猪肉和其他物品。这样就成了一个完整的火塘。
火塘是我童年的温暖。一到冬天,我家的火塘里就开始烧火,因为我和弟妹们的衣衫都很单薄。火塘里燃烧的是父亲从山林里挖回来的大树疙蔸。大树疙蔸硕大,且奇形怪状,有像马脑袋的,有像龙尾巴的,也有像猪头狗头的,不一而足。因为这些树疙蔸一是盘虬怪状,灶膛烧不了;二是根蔸老辣,很耐烧。
冬天的夜里,屋子外面寒风呼啸,我们一家子就围在火塘边烤火。在细柴火的族拥下,大疙蔸就开始燃烧起来,不一会就是熊熊大火,那只大树疙蔸亮出一颗鲜红的心,散放出温暖的热气。正像徐迟在《火中的凤凰》里说的:“这是一只火中凤凰,一只新生的凤凰,它在大火中涅槃,却又在灰烬里新生。”因为燃烧,死亡也很惊艳。大树疙蔸在火塘里燃烧时,时旺时弱,时疾时缓,要历经几个昼夜,释放完所有能量,方才熄灭,大树疙蔸也就生命圆满了。
我最爱看大树疙蔸的燃烧了。冬天的早晨,我总是第一个翻下床,提着裤子、拖着鞋、抱着衣服就往火塘跑。火塘里的火燃烧得红红的,我坐在火塘边穿衣,不一会脸就发烫了。有时起早了。火塘的火刚刚点着,只见大人把一个大树疙蔸蔸扣在生着的火上。根蔸上的根须就像头发一样,见火便着。“滋——滋”的便烧到了头皮,烧到血肉。这个情景,我常常看着发呆,火塘上的根蔸恰似一头奇形怪状的野兽,四肢丫杈,骑在火上,一动不动。一任火苗燎去它的发,伸进它的腹中,烧焦它的皮,烧散它的骨,却毫不反抗。有时也见到根蔸似乎痛得流汗的,一滴滴汗珠从树疙蔸的表皮渗出,滴落在火塘里,火塘里的灰便露出浅浅的小窝。也见到树疙蔸被烧得流油的。树疙蔸的那儿有着深色的疤结,火苗一窜上,便“呲——呲”的流下液体,液体落火便着,伴有轻微的爆炸声和浓浓的木香味。我想那一定是树的骨髓。常因看得入迷,忘了穿衣。火塘给了我幼小的想象,也满足了我幼小的渴望。
梭筒钩是悬垂于火塘上的一个重要物件。梭筒钩由铁链,和钩柄组成。钩柄承担重量,铁链可以伸缩,钩柄还有卡位,控制高度。冬天里,我们常常利用火塘的火,用鼎罐来煮饭,开始用大火烧,当米在即将熟的时候就开始用小火,待到米全部熟透时,就把鼎罐从钩柄上取下来,置于一边火塘一角煨着,不时将鼎罐转动,使得鼎罐受热均匀,把饭全部煨得发香,吃起来满口清香。有民谚说:“好吃不过鼎罐饭,一家敞开肚皮干!”柴火鼎罐饭成为土家族一绝,不仅那时好吃,就是如今民宿,旅游兴盛的年代,土家族鼎罐饭依旧受到千万游客青睐。梭筒钩上的鼎罐饭古朴,实用,唤醒岁月,撩拨当今!
“一家炖肉百家香。”这肉是猪肉,但不是一般的猪肉,而是经过腌制的腊猪肉。也只有腊肉的香味才有这般的浓郁绵长。每到年底,到处都可以听到宰杀过年猪的嚎叫,火塘上的炕架也就逐渐丰茂。腊肉炕得好了,就用鼎罐来炖煮。妇女们都是做腊肉的好手,她们将腊肉洗净,砍成拳头大的托托,放进火塘的鼎罐里,加上生姜,花椒,辣椒,蒜瓣等佐料,把火塘里的火加大加旺,细细的炖起来。那一股股香气,从家家户户的屋顶冒出来,飘向远方,弥漫在空气里。这时节,只要你走进这里,那香味总是包围着你……
火塘里还有一些其它物件,主要有火钳,铁夹子,铁三角之类。坐在火塘边的人,有时无意识地也拿起火钳来,将火一顿翻弄,这时你就要受到嗔怪:“人怕搬,火怕翻!”意思是说,你这样乱翻,会把火塘弄熄灭的。这时你就会自然放下火钳。
最热闹最亲密的就是在火塘边过年了。到了年三十,火塘里总是大火不断,鼎罐里整天飘着香味。这一天,火塘里的火格外的旺。父亲把平时挑选留下的好枯树疙蔸,一并从柴房里搬出来,架在火塘里烧。树疙蔸神兽一般,这儿那儿都一起吐着红红的舌头。我便拿起火钳,东一夹,西一夹。火舌被我夹断了,但,火钳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木质的香味顺着火钳爬到我的手上、身上。
木香再香,也敌不过吊在鼎罐里的肉香。母亲取下一条炕腊的猪腿洗净,剁成二三节,连同洗好的做大枣等佐料。一起放入吊着的鼎罐里。这一刻起,我便无心玩火舌了,所有的心思都在吊罐上。猪腿炖大枣,平时吃不到的。我两眼紧盯着鼎罐,可鼎罐却不解人情,静静的,大气不出一口。我急了,使劲把火往鼎罐底凑。慢慢的,鼎罐口有热气冒出,带有淡淡的大枣的甜味儿。进而,冒出的热气越来越浓,甜味中夹杂着肉味,馋得我直咽口水。
当香味弥漫整个房子的时候,那就是猪腿炖好了。母亲端着瓦盆走过来。双手握着抹布,将鼎罐从铁钩上取下,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我迫不及待地伸过头去,只见母亲用握着抹布的手掀开了鼎罐盖。一时热气熏天。我什么也没看清,便闭上了眼睛。用手一抹,手湿湿的,却没有了香味。母亲用铁勺将鼎罐里的肉和枣子往盆里舀。枣子一个个胀圆了身子,像吹了气一样,通体发亮。猪腿油黄黄的,散着热,飘着香。母亲见我馋得有点可怜,便从猪腿上掐了拳头大的一块肉,塞进我嘴里。我的心顿时满满的,仿佛装满了笑,笑得我眯上了眼睛。
吃过年夜饭,母亲把鼎罐洗净,从水缸里舀上半罐水,把早已备齐的鸡蛋连同茶叶、八角、茴香一起放进吊罐。用铁卡卡住铁链,将鼎罐移出火塘中心。因为火太旺,怕鸡蛋煮裂口。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守岁,也守着鼎罐里的元宝鸡蛋。听着父亲讲述过年的故事!
老家的火塘,给了我童年的温暖。老家除夕的火塘给了我香味,富足,也给了我最初的幸福。
2023年10月19日卧薪斋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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