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思】肚里有货（散文）

小时候，我长了一个薄薄皮肤包裹下的大肚子。因肚子的沉重，把我两条细长的腿，从膝盖处压的向后翻转。看着我傻呆呆的模样，人们便戏称我“肚里有货”。其实，这里的“货”可不是什么“知识”“学问”一类的溢美之词，而是吃进去的一肚子的酸甜苦辣咸，和人世间的温暖与寒凉。
　　
这样的大肚子，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疾病导致的，并不是肚子里真的有货。那个年代，吃饭是一件大事，吃不饱也是一种常态。所以，我的肚子里有货与如今的中年油腻男的肚腩不可相提并论。没有吃的，就要找吃的，这也是人不同于动物的地方。只要饿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及五谷杂粮、瓜果、野菜、树皮、死猫烂狗无所不包，能吃的东西多的不可胜数。
　　
青黄不接的暮春时节，为填饱肚子，母亲常带我去田野里挖野菜。打这个时候，我就知道饿了的时候，把野菜放进嘴里咀嚼，是香香甜甜的味道。而且，我还发现，麦田里的青麦粒和豌豆角，吃到嘴里更是美得沁人心脾。
　　
母亲参加集体劳动，没人陪伴我的时候，我便步履蹒跚地来到田边地头，猫着腰身，偷偷地溜到集体的麦田里，吃麦粒儿，吃豌豆儿。有时还溜到邻居的自留地里，偷吃一个水灵灵的小萝卜……
　　
终于有一天，我被看庄稼的人抓到了。他气呼呼地把我送回家里，对我母亲说：“你家孩子偷吃集体的庄稼，明天你要去队里缴纳两元钱的罚款。不然的话，就扣你们家五十个工分。”穷的锅都揭不开，哪来的钱去交罚款？实在没了办法，母亲就去邻居家借了一些鸡蛋，加上自家积攒的鸡蛋，一同用竹篮子拎到街上卖了钱，才交上罚款。就是从那时起，我再也不敢去公家的田地里偷吃东西了。
　　
鸡蛋壳里面有一层内膜，煮熟了以后是可以吃的呀，为什么邻居张老伯屋子里，散落于地上的鸡蛋壳，里面的内膜没吃掉呢？于是，我就借用在他家玩的机会，蹲在地上，或钻到桌子底下，用手小心翼翼地剥离掉鸡蛋壳的内膜，偷偷地放进嘴里。张老伯看见了，他便回到厨房里炒了一个鸡蛋，并用煎饼卷好，送到了我的手上。因鸡蛋大都到集市上出售，变作了秤盐打油的零花钱，我已经好长时间都不曾吃一次鸡蛋。吃着张老伯炒的黄橙橙的鸡蛋，那味道，真香！
　　
我弄不明白黄瓜的正确叫法，想吃了，就眼巴巴地望着母亲一个劲儿地叫着：“我吃黄巴，我吃黄巴”。我也不知道吃黄瓜要咀嚼后咽到肚子里，只是反反复复地把它咬了一口，又反反复复地吐了出来。我知道瓜子是香喷喷的，瓜子壳也是香喷喷的，就不停地将人们丢弃在地上的瓜子壳捡拾起来，再不断地放进自己的嘴里……
　　
祖母知道我是一个小馋猫，在中秋节里，她少得可怜的几块月饼，基本上都进入了我的肚子。开始时，我吃的狼吞虎咽。吃的次数多了，就变得慢腾腾地细嚼慢咽起来。因祖母一再地逼着我吃月饼，致使我舌头打弯，难以下咽。在羞于拒绝的情况下，我就转身跑到外面祖母看不见的墙角处，吐掉了嘴里满满一大口的月饼……难怪每提及此事，叔兄弟姐妹们是笑称祖母偏心眼。
　　
中秋节，是我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而幸福、快乐的渊源却是来自于我的祖母。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到了中秋节，我都会想起疼我、爱我的祖母。
　　
父亲已去世多年，如今，我还经常做这样的梦，面对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我到处寻找父亲。父亲，您去了哪里？您一辈子受苦受累，也没享用过可口的饭菜，现在俺有了好吃的，您怎么不回来呢？
　　
记得感冒咳嗽时，父亲在勺子上用油煎萝卜条或炒鸡蛋给我吃。他也曾把从雪地里捡到的一只小死狗，煮熟了，自己舍不得吃，大部分都喂到了我的嘴里。尽管日子过的饥馑贫困，但父爱依然如山。
　　
长大成人后，我有了体面的工作。那时，国家处于改革开放初期，生活条件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吃饭再也不是令人揪心的事。在单位，招待来访的客人，在家里，接待光顾的亲朋好友。或相约志同道合的朋友、或为达成某种目的，邀请尊贵的客人相聚，是很随意的事。就是从那时起，我几乎过上了肉山酒海的生活。
　　
脂肪的大量摄入，我的腿不再骨瘦如柴，不再向后弯曲，而是变得粗壮、挺拔。我的肚子，仍然大腹便便，但脂肪的厚度，是孩童时不可比拟的。此外，滑润、弹性十足的皮肤及闪着亮光的眼神，较之以前，也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吸烟，意味着风度，喝酒，则体现着品位。因适应生活的“需要”，我既喝酒，又吸烟。烟酒这东西，像是有一种魔力，一旦上瘾，很难改掉。烟酒的品位要时尚，要高档。喝起酒来，还要有千杯不醉的本领，那样才显得尊严、大气。
　　
有一次回老家，村支书在路上遇到了我。他开玩笑地对我“搜身”，试图从我身上搜寻出好烟。可他搜了半天，只搜出了一包非常普通的烟。面对他悻悻的眼神，我倍感无奈地说：“这是在人家喝喜酒时，家主给的，总不能扔了吧！”他笑嘻嘻地说：“你是有干部身份的人，怎么能混同于普通百姓呢？”我说：“你抬举了，我本就是从村子里走出去的普通百姓嘛。”话虽然这么说，外出时，我再也不轻易携带普通香烟了。
　　
练出了半斤不醉、一斤不倒的酒量，摸清了宴席上的攻守技巧，一般情况下，我不会烂醉如泥，较好地保持了自己的形象。
　　
五年前单位体检，我被查出了脂肪肝。过了一年，又查出了低密度胆固醇升高。退休后，还出现了高血糖症状。医生说，要清淡饮食，要戒烟戒酒，还要适量运动。
　　
梁山好汉追求的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进而在世上混的风生水起。断绝酒肉的生活，索然寡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戒烟戒酒，清淡饮食”，这话谁不会说？医生在忽悠人呢，我不以为然。
　　
看着我健康状况愈益糟糕的体检报告，老伴深感不安。她坚信，这些“富贵病”都是吃出来的，也是疏于锻炼造成的。控制好饮食，经常活动筋骨，定会得到好转。据此，她陪着我过起了苦行僧般的生活。
　　
戒烟真的很难。为掩老伴耳目，我会躲到外面的公共厕所里抽，会躲到寂静无人的田野里抽。可恨的是，当她闻到我因吸烟引发的身体上的烟味时，便断然把我吸剩下的香烟，一股脑儿地扔到了垃圾桶里。并说：“再吸烟的话，就没收你的工资卡。”老夫老妻的，为戒烟的事与她争吵，害怕邻居笑话，我只好把话“委屈”咽到肚子里。
　　
早晨，一杯牛奶，一块面包，中午吃的是鸡蛋面。忙不过来，就吃泡面。晚上吃的是杂粮煎饼，再配上一盘家常小菜。即便烧了杂粮粥，也只能喝上半小碗。
　　
“我想吃肉了，还想喝啤酒。”没想到，一辈子快过完了，我倒学会了向老伴哀求、撒娇，心里别有一番滋味，真难说得清楚。
　　
老伴板着脸说：“以前比这苦的多的日子都能过，现在就不行啦？看你矫情的。”她愤然地从家里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她又笑盈盈地拎着一包东西，从外面走了回来。
　　
哦！她买回来的是一包热乎乎的熟驴肉。“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我急不可耐地用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那香味，给了我飘飘欲仙的感觉。
　　
老伴说：“酒是不可以喝的，红肉可以吃，但不可以天天吃，且每次食量也要控制。”她一心一意地为我好，却表现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救世主”的姿态，让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
　　
老家有一块二百多平方米、未流转出去的小块地，原本都是老伴利用空余时间种植的。或种蔬菜，或种小杂粮，每年都有不菲的收成。忽然有一天她对我说；“门市的生意越来越忙，我没时间种地。现在你退休了，老家的那块地就由你来钟好了。平时多干点活，对身体健康有好处。”
　　
就那么一小块地，扔掉算了。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却当真起来。终于有一天，她把我拽上电动车，与我一同到了老家的那块地里。别说，连续两天又是翻地，又是施肥、下种，虽流了些汗，却能吃、能喝、能睡，感觉身体舒服多了。
　　
世上的事永远都说不清。饥寒交迫时，但凡能吃的东西都往肚子里塞；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人的吃相就变得丑陋，变得贪得无厌。以致因吃过多的好东西而疾病缠身；又因为疾病得不到有效救治的话会死人，为避免离开花花绿绿世界的悲剧发生，人们不得已重新过起了粗茶淡饭，外加辛勤锻炼、劳其筋骨的苦日子。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