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思】红红石榴高高挂（散文）

一
　　
雨洗蓝了天空，风吹走了闷热，秋蝉婉唱，虫鸣啾啾。又是一年秋。
　　
田间，棉桃乐开了花，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地头，麦穗裹着金粉，稠重地低下了头。院后的果园，石榴从翡翠绿的树叶中探出圆溜溜的脑袋，阳光温柔地抚摸着石榴俏皮的脸蛋，石榴更红了。
　　
微风吹远思绪，记忆渐渐清晰。
　　
多年来，行走在钢筋水泥丛林的城市，在我心里总有一片湿地，那里有故乡四季如画的山水、葱郁深情的草木，还有一棵常青的石榴树。
　　
母校铁岗小学的教学楼和办公楼正中央的花坛里，有一棵与学校同龄的石榴树。此时，红红的石榴应该挂满了枝头。
　　
石榴树是护校神。它深沉地注视的校园的一草一木。六根粗大的树杆，像三个人的手臂，紧靠在一起，托起空中巨大的绿伞。雨水只从树叶尖滑落，密不透水，干地面、花坛，树杆形成三个同心圆，一环绕着一环，石榴树耸立在圆形的中央。
　　
石榴树树杆紧靠成束，树叶密不透风，就像“团结、勤奋、求实、创新”铁岗小学的校训。“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生不息”，这是铁岗小学的理念。翡翠般的石榴树叶，镶嵌着浓得化不开的、被乡愁染红的石榴。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四季常青的石榴树，既可观赏，又是果树。人们常常把石榴树栽到房前院后，甚至村口的路边。
　　
红艳的石榴花像燃烧的火把，黄色的花蕊是火炬的焰心，像似老师办公室里煤油灯的火苗，玻璃灯罩燃烧的灯芯。含苞未放的花蕾，是大红的小拳头，手指紧扣，坚实而有力量。花谢后石榴落果，桔黄色的小石榴，像才露尖尖角的初荷，朝气蓬勃，粉嫩可爱。
　　
春暖花开的季节，我曾与石榴树不经意地邂逅，仿佛遇到几十年都没放下的初恋情人，我瞬间沦陷。我在成熟的季节找到石榴树，寻找红红的石榴高高挂的场景，拍下照片，与自己心里的花语“子孙满堂、成熟美丽、富贵吉祥”，标记保存在相册。
　　

　　
二
　　
那是寒假过后，春季复课。新学期的第一天，石榴树站在细细密密的春雨中等待同学的到来。它没打伞，枝杆被雨水一滴滴冲刷，颜色一层层加深，从浅灰变成古铜色。石榴树光秃秃的，树杆指向天际。仿佛说“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起太阳的大海，摇曳着曙光那支温暖漂亮的笔杆，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让人感到，冬的沉淀之后，定会迸发出勃勃生机。
　　
我是春季发萌（入学），同学们已经读完了一年级上学期。刚满五岁的我，每天抓蚱蜢，提蚂蚁，毁坏乡亲们的菜苗，还提问许多成年人回答不了的问题。父母难以管理，与老师沟通，让我插班进去读一年级。
　　
城里表舅送来旧书包，大姨家表姐寄来穿过的旧衣服，二姑家的表哥穿小了的鞋子，这是我上学的装备。母亲帮我扎着羊角辫，棉衣外面穿着围兜兜。要上学了，我在堂姐身后，高兴得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插班生上学晚了一学期，要会数一百个数，会写中文的十个数，由老师考核通过，才能入校。堂姐让我在石榴树下等待，老师会看得到我们。
　　
我东张西望，一切都感到新鲜。忽然发现新大陆，在石榴树最大的树枝上，挂着一条比锄头细长厚实的铁块，小枝桠上挂着一根形似教鞭的铁棒，堂姐告诉我那是学校的“点”（铃）和“打点”（敲铃）的铁棒。学校办公室里，有一座小闹钟，闹钟铃响，便会有老师大踏步冲到石榴树下敲响铃声。
　　
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穿着中山装，带着黑色边框的眼镜，大踏步地走上来。“叮、叮……”铃声把许多还在路上的学生，吸引得跑动起来，百米冲刺进了教室。
　　
堂姐示意我向刘校长问好。
　　
刘校长身材修长，头差点顶到石榴树的枝条。他国字脸，黑色边框的镜片下，那双浓眉大眼，透着威严。面对我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刘校长微笑着，抚摸我的小脑袋，手掌的温暖和慈祥的目光瞬间融化了我的恐惧。
　　
考试数一百个数，写十个中文数字，我轻车熟路。姐姐们每天踢鸡毛毽子，我脚劲不稳，加入不了毽子队，只负责数数。每天练好这项技能，竟成为我入学的入场券。
　　
与哥哥们的玩耍工具就是小石头。扁平的石头打水漂，圆形的石头“跳房子”，细长的石头在泥巴地上写字画画。我跟着他们在地上划，学会了中文十个数字，这成为我入学的通行证。
　　
石榴树下，我顺利成为一名破格录取的小学生。一阵微风吹来，石榴树微笑点头，轻轻催我快去教室上课。
　　

　　
三
　　
我是全校最小的学生，迅速成为学校的焦点。
　　
每到下课或放学，都会有学兄学姐或同班同学围着，摸摸我身上颜色鲜艳的城里旧衣服，摸摸我头上的红绸子蝴蝶结，甚至摸小辫子。
　　
我讨厌他们的围观，那眼神就像看难得一见的稀有动物，甚至，爸爸妈妈和爷爷的名字，都在围观的谈论话语中流转。我讨厌他们毛手毛脚地摸这摸那，以至于我上课总走神。
　　
小小的我很难融入同学们中，跟班吃力，几次小考都不及格，排到班级最后一面。我独自躲在教室后面的角落，或者站在石榴树下。我喜欢石榴开花红艳艳，像火苗一样的颜色，点亮心中的黑暗；我喜欢聆听石榴树叶在风中的沙沙细语，片片下悦耳动听的鸟鸣，它自由地从一枝上跳上另一枝，欢快轻盈。我喜欢静静地站在石榴树下，想着自己的心事，把不愉快的记忆，告诉石榴树，存放在石榴树心里。
　　
刘校长每次来石榴树下打点时，都会看我一眼，然后又大踏步离去。
　　
某天下雨，刘校长又在石榴树下看到我，他若有所思，把我叫到办公室。他拿起毛巾擦干我脸上和刘海上的水，又倒一杯温开水递到我手上。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心情忐忑。
　　
“罗宁同学，你是我破格录取来的。我发现你又聪明，又乖巧，眼神透露一股灵气。”
　　
刘校长温和地说着，慈祥的笑容里饱含怜爱。
　　
“你现在是一名小学生了，要学会融入班集体中，快乐地学习。”
　　
石榴树遮风挡雨，只是偶有雨水打湿我几缕刘海，丝毫不觉凉意。而刘校长的话，却有一股温暖，暖遍全身。
　　
他把我带到教室，鼓励每天值日擦黑板喊起立的同学，带我一起值日。春雨路滑，几条必经之路的田埂，倒满水塘的淤泥，容易掉到田埂下的塘泥中。刘校长安排高个子同学背我，免得耽误时间，让父亲来接我。每天放学，刘校长都会站在石榴树下，看同学背我走过泥泞田埂，目送我走远。
　　
我学会了听铃声，知道刘校长打点的含义。
　　
“叮、叮、叮……”均匀响十声，这是早自习迟到铃，或是中午集合铃。
　　
“叮叮、叮叮、叮叮。”这是上课铃，叫打“头点”。响两声，打“二点”，值日马上喊“起立”。
　　
响四声，下课铃，我和同学们飞快冲出教室。
　　
我快乐得像只小喜雀，叽叽喳喳叫不停。
　　
那天中午，集合铃响起，召开全校表彰大会。会议主挂台设在石榴树下，坐着各班的班主任和校长，还有奖励的本子和奖状。会议进行到发奖环节，我站在集合的队伍后面，与同学唏唏嗦嗦讲小话。
　　
“罗宁，喊你领奖！”一个同学对我说。
　　
我忽然被镇住，扫视一下四周，黑压压的目光看着我。来不及多想，冲到石榴树下，学着前面领奖同学的样子，冲老师和同学们行礼。望着主持台上的奖品，压根不知道哪份奖品属于我。
　　
老师惊愕的眼神看着我，正要起身说什么。稍迟疑片刻的刘校长，挥手示意老师坐下，然后从中山装的表袋里取出一支钢。
　　
“继续努力，争取进步更快！”刘校长双手托着钢笔，送给了我。“钢笔是奖励给你留着，等三年级时用。我最看好你哦！”
　　
我双手接过“奖品”，向主持台的老师们敬礼，向同学们敬礼后，匆匆跑下来。
　　
同学们羡慕地围上来：“嘻嘻，我骗你的，居然也领到了奖品。”
　　
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抬头望向石榴树，红红的石榴上挂满树上。一个特大的石榴裂嘴笑了，丹红的石榴子就像操场上的同学们。石榴树仿佛也在看着我，不知是鼓励还是安慰。
　　
我再看向刘校长。他那鼓励的眼神，就是一根定海神针，我纵然有千言万语，此刻也风平浪静。我接到特殊的“奖品”，不知是惊喜？还是尴尬？或是羞愧。
　　
我默默地发誓，自己一定要正大光明地走向主持台，领回真正属于我的奖品。
　　

　　
四
　　
刘校长的办公室，开门正对石榴树，右拐就是我班教室。
　　
自从那次给我发钢笔特殊奖之后，刘校长好像上瘾了。他先后送给我的书有《三字经蒙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学写作范文一百篇》，还有练字的字帖等等。
　　
刘校长送给我的书，用牛皮纸包着，看完便在同学之间流传。我成了班里神话一样存在的同学，再也没有同学扯辫子，摸衣服，甚至都不敢把书弄卷角，生怕得罪我之后，就不会再借书了。
　　
偶尔被刘校长叫到办公室，我再也不怕他了。他对我说的许多话我都不记得，唯独记得他的表扬。我很诧异，自己的丁点变化，刘校长都知道，甚是有几个毛笔字写得好，语文老师画了圈的字有几个，都成了他表扬的内容。
　　
下课时间，我还是会去石榴树下。听石榴叶子低吟浅唱，清空心灵的残留；读石榴的精神，火红热烈，高亢激昂，给自己坚定的信念；看老师行色匆匆，体会“一寸光阴一寸金难买寸光阴”的含义。
　　
时光匆匆，我已成了五年级毕业班的学生。我已无数站在领奖台上，无数次领回真正的奖品。刘校长的头发似乎早早染霜，一层层地白了，从斑白，灰白到银白。
　　
那个冬日，北风凛冽刺骨，冷得异常生疼。纷纷扬扬，玉宇琼楼的世界，石榴树叶片绿得发蓝，像树上倒挂着玉白菜。
　　
第二节课下课铃才敲二声，就停顿下来。我和同学们从课堂的氛围冲出教室，却见刘校长倒在雪地上。
　　
刘校长与雪花同框，分不清哪是白发哪是雪。那湛蓝的中山装，蓝得刺眼，刺得眼泪直流。
　　
椅子下，两根竹篙被七手八脚绑着；椅子上，扎着撑开的雨伞；红得像石榴花的被裹着面色苍白的刘校长，慈祥安详，就像累得睡着了一样。
　　
刘校长终是没有醒过来，长眠在对面的山坡上，与学校里的石榴树遥遥相望。
　　
人们说，他没说一句话就走了。而我却觉得他对我说了好多话。练习本的扉页上，钢笔写着：天才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字帖上印着娟秀的毛笔字；洁身自好，严于律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上写着：通往成功的路没有捷径，只有坚持不懈地攀登的人，才能到达成功的顶峰。
　　
自此以后，我回忆故乡的世界里封锁了冬季，我害怕寒冬的白雪皑皑，寒怕刺骨的寒风，再也不愿看到石榴树雕刻成的玉白菜。只留下，红红的石榴高高挂的金秋，雕刻在记忆深处。
　　
多年以后，我成为一名医学生。“榴花攘瘟剪五毒”，红红的石榴皮被我用到治疗病救人之中。当初，石榴树和刘校长见证我的成长，之后，石榴用皮肉又一次成就我的事业。“志存高远，行胜于言。”刘校长送我的箴言一直激励我，在人生路上飞跃前行，永不止步。
　　
今秋，红红的石榴又挂满了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