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的时候也威风过,结交了很多朋友,做了许多值得纪念的事。吃过亏也占过便宜,被人算计也算计过别人。但说到落井下石卑鄙无耻自己倒有一件,压在心里几十年了,像一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大学毕业以后进了一家国营单位,算是一名国家干部。单位的业务主要是粮食,有收购和库存的任务,其中夏收,秋收尤为重要,这便给了我走南闯北的机会和条件。既然是企业,就该以利润为主,哪里的粮食价格低质量好,哪里便是首选之地。
我们单位坐落于陕西关中,由此向周边辐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个方面都要考虑到。东和西都是关中地区,粮食的价格和质量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更不会有多少利润。至于往南是不会考虑的,有秦岭横在那里,翻过去便是江南,业务上格格不入。唯一的选择就是西北,甘肃平凉地区就成了首选的要地。粮食的质量虽然不及关中,但价格合适,而且有多出来的利润。俗话说,有买就有卖,唯利是图是行商的秘笈。再烂的东西,都有它的价值,更何况是粮食果腹之物。不光是给人吃,养殖业也是主要的消耗群体,并且需求量并不少于人类。
论业务的能力,我可能跟甘肃的粮食一样,质量上会次一些。但从小生活在农村,对于麦子玉米各种豆类,这些司空见惯的农作物是一清二楚的。什么算好什么算坏,什么季节盛产什么,并且哪一种粮食在什么地方种植的面积大,产量多,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对业务来说尤为重要。因为收购的任务一旦下来,就要在短期内将库房填满,这就需要大量的粮食。企业将集中人力物力和财力,务必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任务,就跟打仗一样,要速战速决,绝不能拖泥带水。投资的金额是固定的,花费小了,利润的空间就会增大,这对企业的生存极为关键。我不同于那些城市里长大的人,吊儿郎当,好吃懒做,在这一点上有着独特的先天优势。所以每次出差,我就成了首要人选。有了一两次的经验之后,我的业务能力也开始与日俱增。
平凉地区主要是回汉混居,但回民多一些,有时走进一个村子,几乎是清一色的回民。在我的记忆里,跟外族接触这可能是第一次。他们的生活习惯,以前偶尔听说过一些,具体没有亲眼见过,也不懂得。因为业务上的需要,这次倒是结交了一个回民朋友,年龄跟自己差不多,但皮肤粗糙,跟我站在一起大有长辈的嫌疑。他阅历丰富,从小就在粮食行道里摸爬滚打,在当地颇有一些名气。每次去平凉,落脚之地就选在他们家,业务的展开也由他策划,有时甚至交给他全权负责。价格定好之后,我把好质量这一关,余下的数量和任务交给他。而他完成起来也是干净利落,从来不叫人担心。
这期间自己便有了空闲的时间,到处去走走,去看看。在我的印象里,那时候的平凉城就跟农村的集市一样,到处都是尘土,到处都是牲口。回民的饮食不同于汉人,在这里是见不上大肉的。他们的饮食以清真为主,肉类主要是牛肉和羊肉,穿着打扮也不同于汉民,有一种仪式感。而且人人头顶上都要戴一顶白帽子,每天都要早诵晚祷,连吃饭的时候也要念经。这些讲究对于他们是一种生活,对于我既感到新鲜,又觉得麻烦。等到吃饭的时候给我都是单独小灶,要想进入他们的厨房,那是绝对不允许的。我都怀疑,我用的那些碗筷也可能是一次性的,用过之后就给扔掉了。在这上面,他们有最大的忌讳。汉人的嘴是不干净的,有大肉的荤腥,这一点是永远不会被回民所接受。只要业务闲下来,他就会领着我到处去转悠,吃饭的地方也都是清真一类的饭店。但也有个别的地方是坚决不招待汉民的,所以也就不用进去,省得给让自己难堪。我突然觉得好像到了异域他乡,自己受到了歧视,汉民的优越性在这里荡然无存。
回民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更有固定的历法纪年。就像汉民,四时八节,春夏秋冬,过端午,过中秋,过春节有固定的时间。回民也有一整套自己的纪年法,什么时候做什么,什么时候忌讳什么,那是很严厉的事。我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是他们的开斋节,这一天就跟汉民过春节一样,在他们那里就是回民的年,家家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等到了节日那天所有的人都要穿戴整齐,在清真寺里集合,条件好的会宰杀一匹骆驼,最其次也是一只羊,以此表示庆贺。但开斋节前的一个月却是最难熬的,在这一个月里,白天不能进食,连水也不能喝。具体来说,是太阳升起之后和落下之前,只要一看到太阳,吃的心思就要停止。虔诚的穆斯林,甚至连唾沫也不会咽一口,他们在心里默念着真主安拉,在自己的虔诚里去修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有毅力的民族,内心极为震撼。作为一个汉人,我深知自己的生活习惯,衣食住行早已为所欲为。我很难把一件事控制到那样的极限,从语言到身体力行,简直做到了极致。因此我开始佩服回民,崇拜他们的信仰,感觉是那样的神圣,那样的光荣,穿透着无比的诱惑力。这世上竟有这样一群人,从日常生活的点滴做起,控制自己的言行和心灵,甚至是欲望。在看似普通的生活中自我修行,自我约束,并且严格遵守,一丝一毫也不会懈怠。人有这样的抑制力,实在是难得,对于真主安拉,连我也有些向往了。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受民族的限制,汉民是不会被穆斯林接受的。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信仰,回民有他们的安拉,藏族有他们的活佛,蒙古人有他们的铁木真。看到他们的虔诚,我突然觉得汉民有些可怜,内心的空虚,永远都是一个赤贫者。我们的理想是什么?一生追求的愿望又在哪里?就像他们所说的人死之后的天国,我好像从来也没有想过,对于生死也没有过多的考虑,有时甚至不敢去面对。我没有想过这些事,总是想着如何占有今天的生活,让自己有钱,有权,有丰富的物质享受。这可能就是我的人生目标,从求学到参加工作,这一路走来,我所有的辛苦正是以此为目的。现在跟他们比起来,突然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而人除了物质的东西以外,还有另一个精神世界,在这方面,所有的回民都是一个富有者。他们有辽阔的思想,有真主的赠言和祝福,一生都活在愿望里,心存善良,心存感激,心存念想,心满意足。
突然又觉得幸运,能跟他们共处一世。能知道善恶美丑,能在行为上和他们做比较,精神上寻求共识,能认识宇宙,了解苍生,能一起感悟这个大千世界,真是一件幸事。慢慢地接触他们的时间多了,跟他们一起谈天说地,感觉进到了另一个世界。每一次接触都会让我有新的认识,内心有一种纯洁的感激,心灵也受到了洗礼,就像拜佛求经的人,总想在恒河里沐浴自己一样。虽然我不能进入他们的精神世界,但我也开始反省自己,此生怎样活着才能更有意义?安拉说人是有罪的,所以一定要禁言禁行禁欲。那么我呢?即使不能去参拜安拉,但我也可以参拜自己心灵上的神。以虔诚之心去祈求那个来生世界,让生命轮回有一个干净之地,寄托自己的来生。仔细想想,我活过来的几十年里,真的是错误不断,恶行累累。如果要追究,可能早就该下地狱了。假如真的有来生,是愿意下地狱还是愿意上天堂?我想没有一个人会愿意,在十八层地狱里过自己的下一辈子。既然如此,那么从现在开始,改邪归正,回头是岸。言语上干净一些,行为上检点一些,思想上纯净一些,心灵上端正一些,做事正直一些,做人坦荡一些。少一点歪门邪道,少一点损人利己,多一点宽容和理解,多一点善良和正义。我觉得这就是我的修行,尽自己的虔诚和努力,像他们那样,以虔诚之心做人行事,持之以恒。
这是我跟回民接触最大的收获,在他们身上让我看到了人性最为善良的一面。他们做事只讲究原则和公正,好像总有神灵在天上监督和考验着他们。不能狡诈欺骗,不能为非作歹,不做奸妄小人。正因为这样,生意上的事大可放心,是什么就是什么。掺假,胡作非为,以次充好在这里绝对不会发生。我定的标准就这样执行下去,粮食运回单位,也是皆大欢喜,赞不绝口。我成了业务的骨干,粮库的功臣,这其中一大半的功劳都要归功于他——我的回民兄弟。可我却在这个时候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这是我一生的难言之隐,让我从此在他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人不能因为年轻而不顾一切,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朋友,可我却偏偏如此。有一阵子鬼迷心窍迷上一种叫做猴子机的游戏,那是专门赌博用的。很多人围在一个转动的机器旁,用钱买分,有一分一毛的,也有一分一块的,心狠的时候,一次可以成百上千。几十秒转动一次,十二个动物里,一次只能中一个,运气不好的时候,几个小时也中不了一次。口袋里的钱全给了它们,那狮子大开口,吃人不吐骨头。我是因为恋爱失败,心里烦闷,一个人生活在城市里,又举目无亲。那段时间单位也是要死不活的整天嚷嚷着买断工龄,眼看就要下岗失业了。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又要买房子,又要生活,还有娶妻生子,天大的事一件也没有办成,我觉得人生好像就要完了。我不是一个善于赌博的人,平时连麻将也不会玩,但不知为什么却迷恋上游乐场里的机器。可能觉得它紧张刺激,在提心吊胆的同时可以忘记所有的一切。
也不知第一次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可是等明白过来却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记得那时临近春节,我已经输得倾家荡产,身无分文了。自己攒的钱,家里的钱,亲戚朋友撒谎借来的钱都被我输得一干二净。我不敢去算,那十几万里不知道有多少眼泪,多少血汗。可我却还想捞回本钱,还想咸鱼翻身一本万利的事。那时单位正在平凉采购玉米,有几车粮食正好是他的,因为对我放心,结账的时候他交给我全权负责。我当时耍了个手段,把钱全部转走了,近两万块钱的粮款补了我的窟窿。我想赌博的人可能深有体会,心里着急的时候,皇帝的钱也敢用。我的想法很简单,先把春节的难关度过去,等来年缓过来再还给他。我也的确老老实实过了几天,因为要过年了,身上总不能一个子都没有。赌博的事先停一停,先过一个安生年再说。想不起来究竟老实了几天,装在口袋里的钱,也是他的粮款,还没等到春节过完,就全都送给了游乐场。我是彻底还不起他了,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要攒两万块钱,谈何容易。有时候东拼西凑借一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去捞回本钱,而不是把钱还给他。就这样一拖再拖,我也是越输越多,债台高筑,众叛亲离了。他打电话问了一两次就再也没有提起过,有一回因业务来单位办事,看见我的熊样,也实在没有办法。我觉得我欠他的,自己做错了事却连累了他,真是个混蛋。他那样信任我,我却在他背后捅刀子,简直不是人。
这件事压在我心里,就像一座大山压了我几十年。尽管最后钱还是还给他了,但也闹了一点不愉快。所有的事都是因我而起,自己做人太差,他再怎么对我,我也是罪有应得。但仇恨却没有,几年后再次见到他,依然对我像朋友一样,推杯换盏,一见如故,没有半点的假人假意。他说他理解我的难处,原谅我当时的行为,只是怨我为什么不向他开口。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互相帮助,关键的时候伸出手,落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我听了很惭愧,想起自己做贼时的样子,真的辜负了他。想起这些,心里总有隐隐约约的痛,在他面前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高谈阔论了。伤疤就像钉子钉在墙上,拔出来也是一个洞。我想用一万次机会,换回当初心静如水的时候,换回朋友的真心真意,乞求他的原谅。也不知道这样的心思会不会得到老天爷的同意?直到现在,我们依然保持着联系,每次去他那里,依然待我如宾。他做事还是那样自然坦诚,干净痛快,让人看了没有半点怀疑。这又让我惭愧起来。
我觉得回民的性格很直,没有花花肠子,没有弯弯绕绕,更不会三心二意,落井下石。他们信奉真主安拉,相信来生,相信轮回。所以今生为人,只行善不作恶,在人世的天平上,永远也不会缺斤少两。回民为人正直,做事公平,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站直了对得起自己。对于这些我总觉得自己渺小甚微,卑鄙无耻。我总在考虑自己,自私自利,居心叵测,关键的时候还出卖良心。因为心里没有神,没有那个所谓的天堂和地狱,所以也就不会在乎自己做过什么错事,得到什么报应。这是我的耻辱,比起干净的回民兄弟,我已经污浊不堪了。他就像清真寺一样,蓝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看起来清真透明,干干净净,每时每刻都让人得到洗礼。
我想,虽然我不能去信奉安拉,但我却羡慕安拉,羡慕信仰他的人,能让自己如清水一般活在这个世上。我常常在心里告诫自己,我有一个回民兄弟,因为自己犯下的错给自己抹了黑。但是只要他还把我当成朋友,当成兄弟,我就无比的荣幸。同时我也相信,相信在这一生之中,我一定能够清洗自己,依靠他的干净,也让我离那个神圣的灵魂更近一步。假如真的有轮回,当我面对自己的来生,我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后来单位解体,我真的成了无业游民。干过很多事,摆地摊,打短工,跑运输,干工程,可一旦有机会,粮食生意依然还是我的首选。因为业务熟悉,最主要的是投资不会有亏空。那可是实打实的生意,虽然利润微薄,但货真价实,只要有粮食在,本钱就在,这一点让人有一百个放心。现在不管什么生意都很难做到这一点,我们小小老百姓,能操纵的买卖已经太少了,大多都是血本无归,不倾家荡产就已经阿弥陀佛了。但是经营粮食生意,我就得去找他,我的回民兄弟。只要找他,还是一如既往对我,买卖公平,价格合理。光明磊落的所作所为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张正义。
如今,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当地已经很有名气。一踏进平凉,一提到粮食,谁都会给他竖起大拇指。在微信里经常看见他发的消息,依他现在的规模,也算是一个企业家了。这是他应该得到的,在我的祝福里应该比这个还要大。况且他还有安拉的保佑,以后肯定会蒸蒸日上。有些话我不能当着他的面说,说了可能他也不愿意。感激的心只能沉默,但埋在心的感情却不得不让我提起笔来把祝愿变成文字。我写下这篇文章,一则纪念自己能有这些见识和阅历,对于人生也算是完美的答卷了。二是以此来感谢他。我曾经得到过这样一份友谊,却因为自己的愚蠢而把它丢失。这样的人生是有缺陷的,我想以此为鉴。第三也算是宽恕自己,此生能有这样一位朋友,真是一种幸运。因为每次一想到平凉城,我就会想到他,好像整个平顶城只有他一个人。但他在我的心里,的确比城长城还要大,还要重。因此,我要真心诚意地祝福他平安健康,此生幸福。我不能为他做什么,只能把祝福留给他,以此来弥补我的过失。
最后我还想说的是,人一定要善良,做人对得起良心,做事对得起天地。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世上一定有因果轮回。幸福总是赐给善良的人,就像我的回民兄弟,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正义。如果用这两个字去做人,用这两个字去做事,如果天上有神灵,他一定会看到:在你胸怀坦荡的时候,你做了正义的事,做了不违背良心的事,神就会赐给你同等的幸福和平安;保佑你,帮助你,让你在人间得到属于你的一切,永生安乐,幸福永存。
安拉!请容许我叫您一声,宽恕我的罪恶,请您看在我的虔诚和真心上,就让我的祝福与天同在。
暂无讨论,说说你的看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