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荒凉与绚烂（散文）

大巴车在西北广袤的大地上奔驰，穿越高原、戈壁、草原、沙漠、雪山、河流、湖泊。一路上沙漠与绿洲交错，荒凉与绚烂并存。想象中的西北是极其荒凉的，大地上，长满了野草，它们在风中摇曳，仿佛在哭泣。荒无人烟，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味道。荒芜的土地上，枯黄的树叶无精打采地垂下，像一只只倦鸟无力飞翔。一个人在荒凉的山谷里行走，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沙漠，天地苍茫、鬼哭狼嚎。荒草萋萋，黄沙漫天，荒芜贫瘠，死寂苍凉。但真到了大西北，这样的想象都被颠覆。
　　
      
　　
◎荒凉与绚烂共存
　　
陇东、陇中的黄土高原沟壑纵横，支离破碎，道路只能在山脊上九曲十八弯地匍匐蜿蜒。黄河也似一条巨龙一般，在山谷中扭曲着身躯，曲曲折折地从这里穿过，逶迤东去。虽然地表上千沟万壑，顶部却是或大或小的平地，加上平均厚度50至80米的宜耕种黄土，沃野弥望，良田千亩。从飞机上俯瞰，曲折连绵，层层堆叠。树木郁郁葱葱，庄稼、花草五彩斑斓，红的、黄的、绿的、白的，煞是好看。黄土梯田一圈一圈向山顶聚拢，如同大地的指纹，又如一级一级的台阶。
　　
若不是到大西北，真想不到荒凉与绚烂竟能如此和谐地依偎陪伴。
　　
更令人震撼的是神奇的沙漠绝景——月牙泉和鸣沙山，既有壮美的沙原峰巅，又有静美的月牙泉。登高远眺，逶迤的沙山就像是大海掀动的波澜，卷起千堆波浪，气势磅礴、汹涌澎湃、一望无际。沙山形状千姿百态：有的像月牙儿，弯弯相连，组成沙链；有的像金字塔，高高耸起，有棱有角；有的像金龙，长长而卧，延至天边；有的像鱼鳞，丘丘相接，排列整齐。细看脚下的沙浪，如轻波荡漾的涟漪，时而湍急，时而潺缓，时而萦回涡旋，真是迭宕起伏，浩瀚无边，沙漠上别说绿色，就是一棵干枯的野草树木，觅遍沙漠，也难见踪影。
　　
俯视山脚下，在漫天遍野的黄沙中，在鸣沙山的臂弯里，却安然横卧着一汪清泉，它是天的镜子，沙漠的眼，星星沐浴的乐园。相传是仙子遗落人间的一滴眼泪，是上帝深藏在人间荒漠里的一颗宝石。但“只觉它来得莽撞，来得怪异，安安静静地躲藏在本不该有它的地方”，要有也应该是像黄河一样的一条奔腾呼啸的狂流，而她太纤瘦太文静太婉约，真担心她那娇小的身躯，文静的性情抵御不了风沙的侵袭。但她不畏黄沙，不惧狂风，不怕寂寞，硬是凭着一己之力，站成了世上最绝妙的风景。
　　
一个月牙般的宝石镶嵌在驼色的画布上，像大漠戈壁中一对孪生姐妹，山不掩泉，泉不离沙，依偎千年。“山以灵而故鸣，水以神而益秀”，山和水、沙和泉如此亲密，互相扶助，互相成全，真乃沙漠奇观。
　　
到大西北，看了最粗犷的荒凉大漠、戈壁、雪山、雅丹，看了最惊心动魄的绚丽丹霞，湖泊，草原花海，成群的牛羊，看似无法兼容的荒凉与绚烂，却真真实实地存在于这片土地。我不惧千里亲眼来看、来丈量这片荒芜与绚烂、静谧与狂野、辽阔与自由的土地，真乃不虚此行。
　　
         
　　
◎绚烂生于荒凉
　　
无论时间和空间中，荒凉是一切事物的底色和宿命。人类是从荒凉中走来，历史是在荒凉中起步，万事万物都是从荒凉中跋涉而出。事物在常态下，也许会长期保持原貌；只有在非常态下才会裂变，其结果可能发展，可能绚烂，也可能衰亡。但无论如何，绚烂只能由荒凉中孕育产生。
　　
青藏高原在2亿年前曾是一片汪洋，5000至6000万年前，由于地壳运动，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逐渐隆起，形成了青藏高原以及四周的山脉，一些海水就存于低处的柴达木盆地，形成湖泊。由于地形和气侯的变化，湿气流受阻，降雨量越来越少，气侯干旱，湖水蒸发量越来越大，使湖水减少，逐渐形成了一些小湖。由于水中盐分和各种矿物质含量不同，于是形成了一个个五彩缤纷的翡翠湖，犹如一颗颗巨大的宝石镶嵌在西北大地上，奕奕闪光。
　　
如果没有地壳的运动，青藏高原恐怕永远是无涯死寂的古海洋，就永远不会有巍峨壮观的世界屋脊，不会有玲珑剔透，绚烂多彩的翡翠湖。
　　
人类社会也是如此。人类不就是从荒山中、从密林里走出来的么？四大文明古国，在文明出现之前的历史不都是以荒凉为底色么？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朝代的历史都源于荒凉、混乱、贫穷，经历一次次的历险和挑战，风险世界把人们的生活带入非常态之后，生命受到威胁，甚至个体生命死亡，乃至一个民族消亡后，从而建立新的社会结构，创造出绚烂辉煌，汉唐的历史无不证明这一点。只有从荒凉中挣脱，人类才能从荒凉野蛮走向文明繁盛。
　　
汉朝初期西北边境屡遭匈奴侵扰，匈奴人杀我百姓，掠我牛羊，犯我土地，民不聊生。于是汉武帝派张骞凿空西域，想联合乌孙共击匈奴，因此在荒凉之地开拓出一条丝绸之路，打通了河西走廊，中原王朝不再蜷缩一隅，开始与广阔的外部世界密切交流，也带动了河西走廊的经济发展，当时的河西一改以往荒凉偏僻，一跃成为了热闹繁庶之地。此时的河西走廊不是边关之地，而是通衢；不是荒凉之所，而是帝国的雄心壮志。正是沿着这条路一度把敦煌、把河西走廊、把汉朝、把中国带向了文明繁华和绚烂之旅。
　　
还有一个生于荒凉的人造奇观不能不提，那就是敦煌的莫高窟，人类把自己的生存之地打造成文明的绿洲。千年前这里戈壁荒野、风沙漫漫。乐樽和尚来到三危山，正在峰头四顾，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灿烂，烈烈扬扬，像有千佛在跃动，于是他有所憬悟，把锡杖插在地上，庄重地跪下身来，朗声发愿，从今要广为化缘，在这里筑窟造像，使它真正成为圣地。不久，乐樽和尚的第一个石窟就开工了。他在化缘之时广为播扬自己的奇遇，远近信士也就纷纷来朝拜胜景。年长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开凿出来，把千年以来所有的美丽绚烂都存留在这里。那些已经成为尘埃的画匠绘制出他们想象中的神佛天使，干涩的洞壁竟然承载了如此绚烂的想象。即使身处大漠腹地，即使狂沙满天，也难以遮蔽沙漠珍珠的光芒。莫高窟现存壁画、雕像的石窟492个，彩绘泥塑2410多个，壁画更是不计其数，总面积达45000多平方米，如果将这些旷世奇珍展开排列可形成长达50华里的画廊。这里精美绝伦的壁画，如轻歌曼舞的飞天仙女，她们能歌善舞，变幻自如，是古代最美丽、最善良的象征，表现了古代艺术家超凡脱俗的艺术想象力。其中的反弹琵琶伎，形象生动，舞姿婀娜，是莫高窟艺术的代表作。还有众多泥塑，有的朴实温顺，有的文静清秀，有的威武强壮，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这些鲜活了千年的生命，依然面容滋润，呼吸匀停，笑容可掬，衣着鲜丽。259窟北壁东侧第一龛的禅定佛嘴角显出的微笑极富东方含蓄美，比蒙娜丽莎的笑早了1000多年。莫高窟在大漠深处“天外飞仙”的时代变迁中，刻下了历史的厚度，在苍茫的沙漠之中，站出了自己独有的姿态，坚强、沧桑、神秘、绚烂。
　　
    
　　
◎荒凉衬托出绚烂
　　
如果一年里没有了四季变换，如果夏季每天都是阴雨连绵，冬季每天都是雪花飘飘，会少许多生动，少许多绚烂，少许多乐趣。无论人们多么喜欢雨或雪，永久不变，都会心生厌倦，感到单调贫乏，了无生趣。大自然是最高明的造物主，任何事物都搭配得当，恰到好处。
　　
车外，刚刚掠过一片沙漠，又闯进一片戈壁，无边无际，一览无余。地表全是石头，圆的扁的，方的长的，黑的白的，褐色的黑色的，鹅卵的棱角的，大的小的。大的有几十斤重，中的也有十几斤，小的像拳头，如鸡蛋，再小的如弹丸如沙粒；有的仰望着天，有的低垂着头，有的坦胸露背；有的如虎欲跃，有的似蛙趴伏。这些石头虽千姿百态，活灵活现，但抬头望去，满眼都是石头，仍不免令人觉得孤寂荒凉。
　　
忽然又涌起一群土丘，不像沙丘那么圆滑柔软，像是刚从战场溃逃下来的士兵，衣服破破烂烂，身体伤痕累累，脸上蓬头垢面。错错落落的土丘与土丘之间毫无瓜葛，像海面上一座座独立的岛屿。阴风一吹，像一群群魅影，张牙舞爪，鬼哭狼嚎，令人惊悚，犹如处于阴森恐怖的地狱之中，让人不敢睁眼直视。如果一连几天都在这荒凉的戈壁沙漠中穿行，你一定会觉得倦怠单调，会昏昏欲睡。
　　
看着这些戈壁和沙漠，我突然生出一个幼稚的念头。如此把这些治理好，变成良田，多好啊，那得收获多少粮食啊，那得是多大一片风景啊。孰不知，我的这些想法，旅览还没有结束，就被击得粉碎。如果真变成农田，那就不是多了多大一片风景，而是毁了多大一片风景啊。
　　
当我再次睁开眼晴，一瞬间眼前出现一大片草原，让我喜不自禁，惊叫不已，恹恹欲睡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心情也灿烂起来。草不是很茂盛，绿底子上间或有斑斑点点，是大地裸露的肌肤。这草原应该是渐变的过渡色吧。
　　
果然，车行半小时，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大片大片的青稞，大片大片的土豆，大片大片刚刚收完的麦田。
　　
绿油油的是青稞，长长的麦芒，大大的穗子，低着头，朝向大地，感恩大地。像不像西北的人民那么朴实，那么善良，那个纯粹？还有油菜，油菜的播种可能有早有晚，所以这一片明黄明黄的，无一点杂色，四周青草给它镶了一道绿边；那一片绿中带着零星的黄，像隐藏的眼睛，眨啊眨的；还有一片是大片的黄中隐约着几条绿，如巨形的条纹床单。路旁、田边、地头散落着各色花朵，不知道是什么花，导游说在西北无论什么颜色的花都叫格桑花。灰蒙蒙的是云铺在大地上的身影，黄褐色的是大地敞开的胸怀。一条条一块块，交错呈现，是上天涂抹出的油彩，还是上帝鲜花盛开的御苑？
　　
世间真正温煦而绚丽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或潜伏在深谷，或深藏于沙漠。
　　
美得令人窒息的大柴旦翡翠湖，就是熨贴大地，藏于沙漠之中，在四周群山和沙漠的映衬下，明亮洁净，不可方物。
　　
翡翠湖，真如其名，如块块翡翠散落于人间，玲珑剔透，秀色可餐，个个鲜亮，个个灼眼。相传是一千多年前，唐蕃联姻，文成公主远嫁吐蕃王松赞干布，临行前李世民送给文成公主一面能照出家乡风物的日月宝镜。文成公主走到半路，思念家乡，泪如泉涌，就拿出宝镜，果然见到了久违的家乡长安。但她想到自己和蕃的使命，遂将宝镜抛出，没想到宝镜落地时闪出一道金光,变出了一片青海。随着昆仑山脉和祁连山脉的隆起,海水越来越少,除青海湖外,留下许多大小的盐湖,翡翠湖就是其中之一。
　　
我到处跑着，看见一个湖就赶忙招手，又喊又叫，招呼着我先生：“这儿来，这儿来。”又跑到一处，又赶紧叫着“看这个，看这个”，真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湖水清澈见底，清得能看见湖里的石头有几个。除了有水的地方，湖底、湖与湖之间全是盐，人们只能在盐上行走。白花花一片，不知道盐层有多厚。一汪汪湖水犹如雨后高低不平的洼地上积满的一洼一洼的潦水，每个湖就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瓷盘，然后在每个盘里加上不同颜色的染料，盘底深处呈绿色或蓝色、黄色或白色，越向外边颜色越浅，无论什么颜色，到边上都变成了白色，清澈透明。每个湖都有自己的颜色，或深或浅，或浓或淡。湖里装的东西也各异，你把祈连山和峰上的积雪拉到身边，他将七彩丹霞揽入怀中，我把蓝天白云的姿容藏进心底，怪不得心里都是碧蓝碧蓝的呢。没什么了吧？还有——花花绿绿的游人，给他们留着倩影，不是更好么！每个湖的颜色姿容，都能从天空找到原型，颜色最深处肯定是空中的蓝天，乳白的一定是云在天上的模样。
　　
盐床或淡青、或翠绿、或绿蓝交替、与湖里盐花辉映，调色成碧绿焕彩的翡翠田园，让人如痴如醉。站在高处或者远处，站在低处或近处，不同角度的翡翠湖呈现出的色彩层次都会有所不同，千变万化，变幻莫测。它神奇吧？绚烂吧？
　　
七彩丹霞，是依托于大地，潜伏于深谷7500年的壮丽景观。相传，有一年王母娘娘寿诞，七仙女要去西天瑶池向王母祝寿。七仙女飞天路过祁连山下的张掖，看到这里水草丰茂，天地广阔，蓝天白云，民风纯朴，便飞下天界，下凡间一游。这里街市里商贾云集，物产丰富，瓜果飘香，让人流连忘返。一连数日，仙女们品美食、赏美景，穿梭于林间小道，徜徉于碧波荡漾的黑水岸边，玩得不亦乐乎！
　　
一日突然想起王母寿辰临近，急忙向西飞去，匆忙中将一条彩虹般的七彩丝带飘落在祁连山脚下，化成一座彩色山脉，留在了张掖，就此成为了七彩丹霞。
　　
也有人说它是上帝打翻了调色盘，飞溅到了人间。
　　
放眼望去，左边如七彩的瀑布倾泻而下，呼啸着，震颤着，哗哗作响，震耳欲聋。右边是一块巨大的彩带横铺在山腰，微风吹过，猎猎飘动，像一条彩色的河流，潺潺不息，永世流淌。前面是无数条彩带横七竖八地被吹落在山间，互相缠绕着，飘动着，仿佛几条河流向着谷底奔流。后面崖岸上，一排探头探脑的神龟，一看前面情势不巧，早早躲到后面高崖上看热闹去了。
　　
你见过山间有这么多彩虹吗？我想天上的彩虹大概都是从这里借走的吧。
　　
一路上，如果全是戈壁沙漠，你会感到荒凉绝望；如果全是草原、绿洲和湖泊，你也会觉得单调乏味。正是因为戈壁黄沙的衬托，当你看到生机勃发、绿意盎然、如梦如幻的绿洲和湖泊，才会热血贲张，惊呼不已。
　　
只有来到大西北，你才知道，绚烂与荒凉并不是两个相矛盾的词语，而是互相补充、互相衬托的词语，因为只有看到戈壁的荒凉，才能体会草原绿洲的绚烂；只有看到了草原绿洲的绚烂，才能想到戈壁沙漠的荒凉。绚烂生于荒凉，戈壁的荒凉才更能衬托出绿洲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