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她是裹脚的。一双小脚艰难地走在田间地头,走过漫漫人生路。
小时候,我常天真地想,人裹着脚走路不累吗?于是,我便偷偷地模仿起母亲走路的姿势来。我脚尖翘起,脚后跟着地,谨谨慎慎地往前走。不过十来步的样子,两腿肚子就开始发胀,腿肚子里面的筋及脚后跟也变得疼痛难忍。我试图加速前行,亦或是跑一跑,则是更加的难以办到。因速度一快,整个身子就会摇摆不定,稍不注意的话,还会摔倒在地。
为什么要裹脚呢?日复一日地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行走、劳作,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想着想着,我就有了想哭的感觉。
有人把裹脚称作“三寸金莲”。意思是比喻它的纤细、它的轻盈。这纤细、轻盈,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富庶人家的小姐来说,或许能为自己增添几分亮彩。然而,对劳作于田地间,或为柴米油盐而费尽心机的女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罪孽和折磨!
裹脚以后,除了大脚趾以外,其余四个脚趾都被折叠于脚板底下,这就等同于人的脚趾头全都废掉了。按理说,穿一双合脚的鞋子,应是最起码的要求。可是,在贫困的年代,这种要求往往是很难达到的。
只有逢年过节或走亲戚时,母亲才舍得穿直贡呢、绣花的布鞋。平时穿的只是苘鞋、桐油鞋或毛翁。
苘鞋是用洋苘编织的,也称“玉鞋”;用洋麻编织成鞋子,再用桐油浸润以后,称作桐油鞋;毛翁是用芦苇毛编织而成的。干天旱地时穿苘鞋,雨雪天气穿不透水的桐油鞋,天气寒凉的时候,则穿的是用于御寒的毛翁。这三种鞋子的共同特点就是,穿着不合脚,而且磨脚,稍不注意的话,还会崴脚。
上世纪六十年代,因饥饿难耐,父母亲带着家人,逃荒到了黑龙江省的安达市。初到安达时,母亲便脚穿毛翁,冒着严寒出去讨饭。每天行走三四十里的路,每天还要面对恶犬的狂吠,甚至撕咬……
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深藏在我的心底。名字叫南里屯的村子,离安达市郊十七华里,母亲曾在那里讨过饭。没想到的是,一年以后,阴差阳错的缘故,我们竟在南里屯落了户。刚刚到了南里屯,村民们就纷纷对母亲投来同情的、不可思议的,亦或是鄙夷的眼神。母亲可是殷实人家出身的女子,她为什么要嫁给我父亲,并为填饱肚子,还要过着沿街乞讨的生活?就是石头人也会为之心酸流泪。
转眼到了六十年代末,家乡的日子渐趋好转,我们一家人便返回了老家。那时候,老家依然是大集体。虽然搭配些野菜能填饱肚子,可经济上依然拮据。为了赚取一些零花钱,父母亲在工余时间就靠编斗笠衬子赚钱。编出的斗笠衬子,基本上都是母亲挑着担子,去集市上出售的。风吹日晒、早出晚归不说,最难忍受的是,她那因穿苘鞋、或桐油鞋赶路,而一再被磨破了的、鲜血淋漓的两只脚。
当夕阳西下、邻居家餐桌上传来小朋友欢声笑语的时候,我便会站在门前张望。母亲,您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等急了,我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找。在黑魆魆的路上,我终于遇见了母亲。她或背着一大粪箕子的青草,或肩挑着没卖完的斗笠衬子,在突兀不平的土路上,急匆匆地往家赶……
我真想让母亲抱一抱,可我太沉了,怕母亲抱不动;我想帮母亲拿东西,我又觉得自己力气小,那沉甸甸的东西,我背不动、挑不起。
农村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农民有了土地经营的自主权,挨饿的苦日子一去不返。吃得饱、吃的好已成常态;市场流通搞活了,再也不会因卖些手工制品而担惊受怕;受教育的权利公平了,学习上刻苦努力的人,可以凭考试分数上大学,可以寻求到一个体面的工作……
家乡人有手工制作草纸的传统,父亲对这种技艺亦是行家里手。他从十来岁就帮着祖父做草纸。农村大集体时,他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生产队的造纸坊抄纸。我和弟弟为迎接高考,去县里的补习班学习。为赚取我和弟弟的学习费用,父母亲在农田劳作的空闲时间,便开始制作草纸。
制作草纸的程序颇为复杂。将麦草加入生石灰放在水池子里泡一段时间,叫做“泡材子”;将泡好的麦草放到镶嵌着铁锅、类似锅炉的设备里加热蒸煮,叫做“蒸材子”;把蒸熟的麦草加入蒲棒放到石碾子里,用三两家合伙用的一头牛或驴拉碾子,使之轧成糊状,叫做“打材子”;将轧好的料子用白包布放到大水塘里漂洗,叫做“摆材子”;将漂洗好的料子放到房间内的水池子里,用竹帘子从水中一张张地捞起,叫做“抄纸”;将抄好的纸张挤干水分,再一张一张地贴到墙面上晾晒,叫做“晒纸”;把晒干的草纸从墙面上揭下来打成捆,草纸也就做成了。
造纸中每一道工序的完成,都要付出艰辛的劳动。而其中的大部分工序,都有母亲参与的身影。她挽起裤管,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冷的水里帮父亲摆材子(漂洗);不分昼夜地帮着父亲烧火蒸料子;围绕着房前屋后,在墙面上晒纸,等等。
最难干的活,当属于从水面距地面两三米深的水塘子里,颤颤巍巍地向上面挑水。一担水的重量四五十斤,压在一个裹着脚的、年近花甲的老人肩上,其难度可想而知。
家庭的好日子,是母亲用她那扭曲了的双脚,顽强地支撑起来的;我成长过程中的每一点进步,也都是在她的精心呵护下而取得的。
已记不清多大年龄,只记得我在泥泞的路面上滑到了深深的大水汪里。当被人救起,并被送到母亲面前时,她只是用手抚摸着我,一个劲儿地流眼泪,以致连对施救我的人,一句感恩的话都顾不上说。随后,她又挪着小脚,踉踉跄跄地从我掉入的塘子里舀来一瓢水,倒进铁锅,用柴草烧开后让我喝下。她说:“喝了大汪里的水,咱以后就不会再掉到水里了。”
听说我在补习班的学习成绩不错,考大学有希望,母亲激动地煮了几个鸡蛋,跌跌撞撞地走到前面的村子,委托我三表姐,把鸡蛋送到了我补习的学校,说是给我补补身子。我都是大小伙子了,哪需要补身子啊?这真是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已经参加工作了,母亲听说我没有麦草苫子铺床,她便送给我一条带着麦香的、宽大的麦草苫子。这草苫子,是母亲在烈日下,从麦草堆里一根根精选出来的麦草,在蚊虫肆虐的树荫底下,一点一滴地编织起来的。苫子编好后,她用羸弱的肩膀,扛起十几斤重的苫子乘船过河,又徒步十几里路,把苫子送到我单位里的家。
铺着母亲编织的草苫子,如同母亲就在身边,总感觉心里热乎乎的。
我出生于乡下,更多的时间却生活在城市里或集镇上。当今的时代,乡下人也好,城里人也罢。无论红女,还是白婆,她们不用汗流浃背地劳作于田间,更不用没有尊严地为生计而奔命。她们健硕的脚板上,大都穿着款式新颖的、亮闪闪的高跟鞋,并配以时髦的着装。有的走进智能化的工厂,有的走进市民广场载歌载舞,有的品味着“说走咱就走”的旅游,有的在机械化程度极高的田野里操纵机械……
现在的女人真幸福!母亲今年虚岁一百岁,她是十七年前去世的。因当时我在外地工作,没能及时赶回,母亲则是在竭尽全力、不停地呼唤我乳名的情况下,而遗憾地撒手人寰的。
希望天堂上的母亲不再裹脚,不再穿磨脚的苘鞋、桐油鞋,而是要穿合脚的、舒适的休闲鞋;希望母亲不要再为子女们的生活牵肠挂肚,因为您的子女们都已经过上了开心幸福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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